第四十二章 啼血囚鸟

第四十二章 啼血囚鸟

第四十二章

啼血囚鸟

这日午时,明筝用过午饭,坐在圆桌前绣荷包。这是她昨日冲梅儿发了顿火后,才讨要到的东西。梅儿很不情愿地给她端来一个做女红的箩筐,里面放着几块锦缎、剪刀和各色丝线。梅儿虽然妥协了,但仍絮叨个没完:“明筝姑娘,堂主让你静心修书,不是让你绣荷包的。”

“我如今想不起来,等我想起来了,自然就写好了。”明筝不愿多言,端着箩筐摆弄起来。

明筝从未动过针线,之所以要这些,只为了掩人耳目,打发走梅儿。梅儿看着明筝忙着绣荷包,又气又恼,又不敢施强,只能在一旁干着急看着她们。明筝拿剪刀连剪了几个荷包,古怪的样子让她自己都哭笑不得,一旁服侍她的两个侍女,实在看不下去了,每人走过来帮她剪一个,一个是如意式样,一个是元宝式样。

明筝看着两个侍女娴熟的动作,心头一酸。她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已为人妻,却连针线都没有动过。看着荷包,便开始思念萧天,她不敢想此时萧天在哪里,心里的牵挂时刻折磨着她。

两个侍女看出明筝不会女红,一个年长点的,便好心过来,手把手教她。另一个侍女跑过来,手指门外,原来梅儿气不过,摔门而去。明筝看梅儿走了,开心地把她俩拉过来坐在身边,一起绣荷包。明筝看着荷包在两个侍女手中有了模样,高兴地直叫:“啊,太好看了,我来试试。”明筝拿过来,一只手捏着绣针,问道,“这位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一愣,冲明筝张了下嘴,明筝看到她嘴里只有舌根,吓得一哆嗦,忙说道:“对不起,我忘了,你们不能讲话。”

两个女子似乎已经习惯了,脸上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反而是荷包更加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兴高采烈地摆弄着荷包。

这时,响起几声轻而短的敲门声,三人皆抬起头,两个侍女急忙起身去开门,明筝以为是梅儿又来了,但是门外却站着一名陌生的女子,此女子身着玉女的服饰,只不过多了一件白纱的披帛裹着半个面孔。年长的侍女似乎认出来人,急忙拉着女子进来。两人用手势比画了几下,侍女带着来人走过来。

女子走到明筝面前,拉下蒙面的披帛,雪白的面孔上一道红色鞭痕清晰可见,她缓缓走上前,突然跪下行叩拜大礼,明筝一愣,不知道此女子是什么来历,却听见她开口讲话:“狐女秋月,前来叩拜郡主。”

“秋月?”明筝恍然记起萧天说过去年春上进宫的四名狐女中,有一位叫秋月的,明筝再仔细看此女子的面容,隐约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恍惚记得见过此女。

“郡主不记得奴婢,但是奴婢却记得郡主,当年在宫中郡主曾一口气咏诵‘女诫’。”秋月说道。

明筝急忙起身去扶她,诧异地问道:“果然是你,你如何会在这里呀?”

秋月叹口气,便把自己和拂衣怎么从宫中逃脱,怎么落入金禅会的经历给明筝详详细细讲了一遍。又把前日遇到拂衣,被狐王解救的事也讲了一遍。

“什么?你见到狐王了?”明筝简直不敢相信,她知道萧天定会来救她,没想到如此快,明筝看着秋月脸上的鞭痕,问道,“这么说是他们出手,你才躲过一劫?”

“是呀,我只看到一个高个男子上了台,他夺下鞭子,在台上舞得眼花缭乱,然后他冲我喷了几口血,当时看上去我的白衣袍都被染红了,其实我只挨了三鞭子,如果不是他们出手相救,我恐怕小命早没了,我这条命是狐王给的,为狐王我可以赴汤蹈火,希望郡主相信我。”

“秋月,我当然信你。”明筝高兴地搂住秋月,想到萧天他们已经潜入京城,不由振奋起来。秋月给她带来了一个最好的消息,她感激还来不及呢。

“秋月,”明筝突然想到一件事,“他们为何要鞭打你?你犯了何罪?”

“郡主,因为我是玉女,”秋月说道,“这座楼上的玉女,被金禅会养着有吃有喝,就要为他们做事,鞭恶日每月都要鞭打一名玉女,打死的不在少数,这是他们一项最吸引信众的仪式,还有就是每月十五选信男,这天是要送被选上的信男一名玉女做新娘,这月十五被选上的新娘就是拂衣。”

明筝想起刚来那日看到那个新娘有些面熟,原来竟然是拂衣,便问道:“拂衣呢?”

“郡主放心,拂衣已被狐王救下。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拂衣给我带的口信,让我来见郡主。”说着,秋月从发髻里小心地取出一个纸团,递给明筝。

明筝急忙接过,展开一看,上面是萧天的笔迹:

吾妻,一别甚念,在外谋划多时,汝且奉迎石,以求延时。

明筝看过揉成一团塞进方鼎里与香焚了,然后低头在屋内转了一圈,她想着萧天所说“汝且奉迎石”,难道是让自己先向柳眉之妥协,以换取更多时间让他们准备?

“秋月,拂衣见你还说了什么?”明筝问道。

“来不及多说,她如今已不是玉女,按说不能进来,只不过那几个护法认识她,又给了好处才放她进来,她也只说看看姐妹就走,护法跟在她身后,她只给我塞了这个字条,又说一句‘好好保重’,就走了。”

明筝点点头,又问道:“我屋里这两个侍女你认识吗?”

“认识。”秋月拉着年长的女子对明筝道,“她叫含香,是个寡妇,被人贩卖来的,还有一个三个月大的女儿不知去向,她哭了半个月,逃出去三次,最后被剪掉舌头。她叫乐轩,是个童养媳,夫家败落为还债把她卖到这里。”

明筝看着两人,两人似乎并不知道在说她们,依然拿着荷包玩弄着。明筝叹口气:“这些姐妹真是可怜,如果有机会一定救她们出去。”秋月看着明筝道:“郡主宅心仁厚,只是她们被迫服下迷心散,如今根本不知道痛苦,你让她们离开这里,她们定不会跟从。”

“对了,”明筝一把抓住秋月道,“你想办法告诉狐王,是梅儿出卖了我,是她在听雨居下的毒。”

“狐王已经知道了。”秋月压低声音道,“他们进来堂庵,碰见了她。”秋月抬眼看了眼窗外,机警地压低声音道:“郡主,我该走了,不然撞上花姑就麻烦了。”

秋月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急忙转回身,对明筝交代道:“在这座楼上,午时最松懈,因为所有护法都要吃饭。还有我的房间在一楼,在这座楼上,楼层越高玉女的等级越高。不知把郡主安排在这里是何用意,按照规矩,每月月底所有玉女都要抽签,选出下次鞭恶日受刑的玉女和十五日的新娘。郡主,你好好思谋一下,我该走了。”

秋月轻盈地出了房门,来到走廊便将披帛围住面孔,匆匆下楼。

明筝在屋里来回踱步,想想秋月的话,细思极恐,如今离月底没有几天了,她现在才明白柳眉之为何把她安排在这个楼上,这是最好的威逼她的手段。想到萧天递过来的字条上那句“汝且奉迎石”,“石”就是指李宵石,是柳眉之的本名,萧天让她暂且讨好他答应他的条件,肯定是萧天也想到了她脾气执拗不愿妥协,怕她吃亏,看来萧天什么都替自己想到了。

明筝坐下来,反复思索后有了主意,她冲门口大叫:“来人!”

推门进来一个护法,问道:“明姑娘,何事?”

“取笔墨来。”护法急忙点头跑了出去。

不多时,进来两个侍女,一个端着笔墨,一个手捧纸张。明筝走到端笔墨的女子面前查看了半天,又走到另一个面前看纸张,她抻开一张宣纸,叫了起来:“不行,去换了,我要徽州宣纸。”那个侍女低头退下。明筝只想拖延时间而已,过了有一炷香的工夫,那个侍女走回来,手捧着一沓宣纸走进来。

明筝找不出其他理由,便坐下摆出一副冥思苦想状,半天写下一两个字。这边的动静很快就把梅儿吸引来了,梅儿笑嘻嘻地走过来,看着明筝伏案书写的样子,啧啧称赞:“明筝姑娘,你昨个儿不是还嚷着要绣荷包,今儿怎么就不绣了。”

“那个劳什子活,我死活学不会,算了,我想通了,既然表哥想要我写出那本书,写了给他就是了。”明筝噘着嘴说道,“你去告诉李宵石,我怕他了,不然他明天就把我嫁出去了。”

“姑娘,谁是李宵石?”梅儿看了明筝一眼,不解地问道。

“把我的原话说给你们堂主听,他会明白。”明筝气鼓鼓地说道。

梅儿点点头,转身走出去。

过了两个时辰,眼看到了晚饭时间,梅儿又颠颠地跑过来,她一脸喜色,人未进门,声音先跑进来:“明筝姑娘,堂主命我带你到后园与他一起进餐,请吧……”然后转回身,对屋里的两名侍女道,“收拾物品,明姑娘不住这里了。”

明筝一声冷笑,道:“我的这位表哥,改弦易辙了。”

“堂主说,前些日子,后园子有外人,你入住恐不方便,如今客人走了,正好让姑娘搬进去。”梅儿笑嘻嘻地说着,一挥手,身后一名侍女托着一件崭新的青色衣裙走进来,又进来两名侍女拿走了圆桌上的笔墨和纸张。

明筝一看,身上玉女的白色衣裙终于可以脱下了,她长出一口气,在屏风后面换上了新衣,走到铜镜前重新整理了下衣裙,她发现衣裙的料子是名贵的江南织造出产的,青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可以肯定这款衣料是柳眉之亲选的。

几人走出房间,梅儿引着她走在前面。明筝故意把脚步放慢,她看到走廊里走动着一些玉女,她希望秋月能看到她,知道她搬走了,她如今搬到的院子更不好见到秋月了。下到一楼时,正巧秋月走过来,她看到她们先是一惊,然后叫住梅儿,讨好地问道:“花姑,你这是去哪里呀?”

梅儿估计都不知道此女子的名字,她不耐烦地推了秋月一把:“去一边,让开路。”明筝用手臂推了身旁的侍女含香一把,含香趔趄了一下,来到秋月面前。秋月看见了明筝的动作,就打手势问含香,含香便打手势回答了几个问题。秋月急忙退到一旁,看着她们一行向侧门走去。

出了堂庵的侧门,沿着小径往里面走,前面有一片水塘,此时太阳已落山,晚霞的余晖掩映在水面上,一片姹紫嫣红。沿着水塘岸边一直往前走,可以看见水塘另一侧是一个布局精致的园子,从这里可以看见亭台楼阁。梅儿瞥见明筝一直看着那边,便说道:“水面那个建筑叫藕香榭,是堂主开仙人宴的地方,咱们还要往前走。这片宅子是四进的大宅子,最里面那进院子是堂主居住的地方。”

明筝想到头一日被绑来时,所见的修在地下的密室,便问道:“你们堂主住在地下吗?”梅儿被问得一愣,道:“堂主,是个风雅脱俗的人,他的居室外遍种梅兰竹菊,你一会儿便知道了。”

不多时,她们一行走进一个掩映在绿树下的小院子,院门很小,门楣上一块木牌,上书:竹园。她们一走进去,院门就被重重地关上。院门左右各站着一个人高马大的护法。众人走进院里,当中的庭院里被竹子占满,竹子中间建有一个凉亭,凉亭上有竹制的座椅,庭院有崎岖的碎石小径通到后面屋宇,这片房子分正房和东西厢房。花姑引着明筝走到西厢房,几个侍女开始收拾房子,花姑道:“姑娘,你就住这里,你看这里绿树成荫,马上天气转热,这里是避暑的好地方,又清静又阴凉。”说着,指着中间的凉亭道:“一会儿,在那里用餐,我先去准备晚餐了。”

明筝一时无事可做,便向凉亭走去。四周翠绿的竹子,确实是赏心悦目,她坐到凉亭上的竹椅上,四下寂静无声,只听见风吹过竹子发出的沙沙声。从院子一侧飘过饭菜的香味,那个地方估计是厨房的所在。

这时,从院门处传来脚步声,明筝抬眼看去,只见柳眉之匆匆走过来,他身后跟着一个矮胖的人,明筝认出是那个金刚护法,看来柳眉之去哪里都带着他。

“明筝妹妹,让你久等了,我来迟了。”柳眉之看上去心情很好,他比以前胖了些,可能是近来志得意满,看上去更加风流倜傥。他身后的金刚护法凑到她面前似乎是想和她说话,被柳眉之制止。

“明筝妹妹,我看了你写的几页纸,我很高兴,”柳眉之笑道,直截了当地说道,“你知道吗?听说吾土道士已死,如果你能为我完成这本《天门山录》,将有助我们金禅会今后的发展,我将不胜感激。”

明筝淡淡一笑,直言道:“我能有什么好处呢?”

柳眉之看着明筝,听她如此一说,他俊俏的面孔上慢慢绽开笑容,他没有想到明筝也有跟他讨价还价的一天,他盯着明筝问道:“你想得到什么?”

明筝看着柳眉之紧逼的目光,突然警醒,她想到萧天字条上的那句话,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对柳眉之说出去等于白说,还会引起他的警觉,她歪头想了想,说道:“别急,我还没有想出来,等我想出来了再说,你能答应吗?”

“你能想出来,我就能答应。”柳眉之轻松地一笑,他向亭下的梅儿一招手,几个侍女端着盘子走上来。柳眉之看着明筝说道:“明筝妹妹,我们多长时间没有在一起吃饭了?”

明筝叹口气,轻声说道:“如果姨母还活着,她老人家看到你如今的气象一定会高兴的,她不会想到那个卖入乐籍的儿子,会成为万众瞩目的人物,唉!”

柳眉之没有想到明筝会说这样一番话,他在她面前向来都有一种抬不起头的感觉,这一番话深深打动了他,他眼睛瞬间湿润了,几乎哽咽地说道:“明筝妹妹,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还记得我母亲,有时候连我都忘了,我不孝啊,你依然是这个世上我最亲的人,我定会好好待你。”

明筝眼里涌出泪水,是屈辱的泪水,只有她心里清楚这一番话是多么的言不由衷。

柳眉之看到明筝流泪还以为是被自己的话语感动的,冲动地上前握住明筝的手,道:“是哥哥不好,委屈了你,不要怪我了。”

明筝越想越气突然放声大哭,柳眉之起身相劝,眼看也劝不住,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对明筝道:“明筝妹妹,我带你去瞧个热闹,定让你开怀大笑。”

明筝止住哭泣,看着柳眉之说道:“你这里的热闹我看过了,不喜欢看。”

“这次你定喜欢。”柳眉之说道,“今日给我的金刚选媳妇,你可愿意跟我瞧瞧热闹?”

“什么?”明筝盯着柳眉之身后那个身躯矮胖、总是蒙面、行为怪异的人,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眼前就像蒙了层纱就是想不起来。“那新娘是哪里人?”

“我让他自己选。”柳眉之回头望着云,笑道:“金刚,我对你如何?如果你把我交代你的事办成了,我还要赠你一座宅子,你就安家了,哈哈,可好?”

云感激涕零,他急忙走到柳眉之面前,跪地叩拜,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主人,云……云,感激不尽……今生……都……无法报答主人的……恩情……主人交代的……事……赴汤蹈火……一定办好。”

柳眉之点点头大笑。明筝听得清清楚楚,柳眉之称呼金刚云,心下大惊,不由仔细地观察起这个金刚来。

他们匆匆吃了些酒菜,柳眉之就起身,领着明筝向外走,金刚和梅儿以及几个侍女跟在身后。出了院门,一路向西,沿水塘走到一处堤岸边,那里泊着一只木船,几个人上了船,两个侍女划着木桨,不一会儿就到了对岸,走上一座曲桥,看见前面一座水榭上题:藕香榭。明筝看出正是刚才路过的那个园子。

藕香榭里茶水已经摆好,几个侍女站立两边。柳眉之坐到正中的位置,明筝靠左首坐下,云坐到右首。柳眉之心情极好,这时对花姑说道:“难得藕香榭不宴请宾客,你去把我的书童叫来,让她们也来瞧瞧热闹。”

梅儿抿嘴一笑:“哎呀,我的堂主,真是难得你这么好的心情,好的,我这就去叫她们过来。”

梅儿扭着身躯跑出去,不多时,一阵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就从院门传过来,接着从曲桥走过来一众花红柳绿的女子,一个个婀娜多姿,她们走进藕香榭排成两列向柳眉之屈膝行礼。柳眉之笑着说:“先来见过明姑娘,我的妹妹。”众女子好奇地望着明筝,有些低声议论了几句,便再次屈膝行礼,口称:“姑姑好。”明筝想笑,什么古怪称呼,但也不想多言,便点点头。柳眉之一挥手道:“好了,赐座。”

女子们择位坐下。一名红衣女子娇滴滴地起身说道:“堂主,刚听花姑说今儿给金刚选新娘,大喜的事如何没有美酒助兴呀?”众女子一阵附和声,有女子又提出,既有酒也要有菜才配。柳眉之大笑,然后就吩咐梅儿去办了。

转眼酒宴摆上来,女子们围拢来端着酒杯向柳眉之争宠,场面好不热闹。明筝不动声色地喝着茶,她看着坐在右首的金刚,云拉了下脸上的蒙面巾,把自己捂得更严了。

“明……筝姑娘,”云开口说道,“你如何……不……记得了,我是……云。”

“你是云?”明筝当然记得云,自那日宁骑城去长春院抓捕柳眉之,云轻死在当地后,他就消失了,明筝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是不是云杀死了云轻?一年后云竟然以这种面貌现身,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何变成这般模样?

“你是云?你如何变成这样?”明筝问道。

云不再回答,依然低着头。

“是你杀死了云轻。”明筝厉声问道,想到云轻明筝的心里便一阵刺痛。

柳眉之推开身边女子,他显然听到明筝与云的对话,有些不悦地对明筝道:“明筝妹妹,大喜之日不要扯些不高兴的事,你既知道了他是云难道不为他高兴吗?以前他是个微不足道的奴才,如今他成了万人敬仰的金刚护法,难道不值得为他骄傲吗?”

明筝忍不住直言道:“你怎么不问问他高兴吗?如今成了这般古怪模样,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柳眉之直摇头,“妇人之见。”柳眉之看向云,得意地说道,“如今的云威震朝野,无敌于世。云,记住我的话,是金禅会成就了你的威名。”

云急忙起身,走到柳眉之面前恭敬地深深一拜。

柳眉之满意地大笑,然后看着明筝似乎是想证明他刚才所言,看明筝不再言语,柳眉之自讨了个没趣,便下令带玉女上来。梅儿向曲桥的方向挥了下手,不多时,一队白衣女子依次向藕香榭走来。

“云,你喜欢谁,就告诉我。”柳眉之笑道。柳眉之身边的众女子也跟着起哄,来一个,就怂恿云说:“这个好。”

众玉女一个个愁眉苦脸,战战兢兢,似乎已经知情,看来梅儿已告诉她们是给金刚护法择新娘。其中一个女子无意中看了云一眼,吓得一口气没上来,昏倒在地,一旁的两个侍女急忙把她拉了出去。

虽说是给他择新娘,云看上去不比那些女子轻松,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把蒙在脸上的面巾拉了下来,这一个小举动,引得下面一片惊叫声,有些胆小的女子吓得哭了起来。

云知道柳眉之赐给自己新娘是笼络他,他只是把自己当奴才使唤,寂寞孤独的日子他过够了,有个女子在身边任他支使,想想也不错,凭什么他柳眉之过着王爷般的富贵日子,美妾环绕,锦衣玉食,而他不能呢,他知道自己身中剧毒能活多久还不一定,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想到这里,他干脆把蒙面巾摘下来扔到地上,他从来都蒙着头,从未在人前露出过真面目,此时一时兴起,他忘乎所以高兴地站起身,向玉女们走去。

只听四座一片惊叫声,玉女们有一半瘫到地上。连明筝都惊得叫了起来。云的脑袋上头发已掉光,头皮上层层叠叠的壳状物,比乌龟的形状还可怕。

不等他走到近前,又有两名女子昏了过去,女子们浑身打战,生怕他选中自己。云在众女子中走了一圈,突然指着边角一个女子,对柳眉之道:“堂主,就是她了。”

众女子一阵低低的祷告声:“阿弥陀佛,不是我。”

边角的女子听到这句话,话也没说一声,便倒到地上昏了过去。

“花姑,那名女子叫什么?”柳眉之开心地问道。

“回禀堂主,”梅儿喜滋滋地走上前说道,“咱们金刚真是火眼金睛,看中的女子也是女子中的极品,她叫听兰,一十六岁。性情温柔,知书达理,不可多得。”

明筝听到听兰的名字,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她急忙看过去,早已有侍女扶起瘫倒的听兰走出去。

“好,金刚,听花姑如此说,你可高兴?”柳眉之问道。

“谢堂主成全。”云高兴地跪下谢恩。

柳眉之大笑,四周的众女子也跟着开心地笑起来。柳眉之端起酒杯,众女子争相献媚,云加入其中,大家开始相互庆贺。

明筝也端起酒杯,脑子里却盘算着怎么样才能去见听兰一面。

回到竹园,明筝仍然没有从惊惧中回过神来,藕香榭上宴席未散,她便以头痛为名离开了。明筝走在竹园的碎石小径上,想着刚才宴席上的种种情景,对柳眉之仅存的怜悯也丧失殆尽,只剩下痛恨。又联想到萧天递过来的字条,看来还是萧天更了解柳眉之,他之所以让她曲意奉承,就是知道柳眉之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走回房间,明筝往太师椅上坐下,便把两个侍女叫到跟前:“含香,乐轩,你们过来。”两个侍女从门边走过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她面前。“我知道你们不能说话,我只想让你们听我说,”明筝看着她俩,恳切地说道,“我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我一定要逃出去。你们愿意跟我一起逃吗?”

两个女子傻呆呆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明筝,然后两人面面相觑,垂下头去,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

明筝并不气馁,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们是怕了,被打怕了,被欺负怕了,但是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殊死一搏,没准我们能逃出去。”两个女子依然垂着头,只是两人的手开始不安分地揪着衣裙,明筝看出她俩有些心动,只是害怕而已。

“那好吧,我不会连累你们,”明筝一笑,安慰她俩道,“明日我见花姑,让她把你俩换走,再派两人服侍我,我就是失败了,也绝不连累你们。”

突然,含香抬起头,眼里含着泪点点头,接着跪了下来。乐轩看含香跪下,她也跟着跪了下来。

“你们是同意跟我一起逃走了?”明筝问道。

两个女子点点头。明筝急忙扶起她俩,高兴地说道:“这里也非铜墙铁壁,我们一定能逃出去。”两名女子又惊又喜,虽不能说话,但是俩人的眼神把内心的期盼和渴望表达得一清二楚。

“一会儿,我要去见听兰,你们俩人,一个留下守在这里,如果有人来,就指着床榻,打手势告诉他我不胜酒力,睡下了。”明筝说道,“今日夜里,是一个好机会,堂主喝了不少酒,肯定会疏于防范,我要到园子里看看,把道路勘察清楚。”明筝看着含香,“你跟我去吧,乐轩留下守在这里。对了,乐轩你把衣服脱下,我换上你的衣服出去,会方便些。”

三人紧张地准备起来,明筝穿上乐轩的白袍子,领着含香走了出去。出了西厢房的门,走到廊下,外面月朗星稀,院子里寂静无声,明筝远远看着中间正房紧闭的大门,心想不如趁柳眉之回来前,去里面看看。她转身沿游廊向正房走去,一旁的含香可是吓坏了,急忙去拉她,用力摆手,想阻止她。

此时门前也没有护法,正是进去的大好时机,平日这里守卫很严。明筝岂肯放过这次机会,她对含香道:“你藏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明筝飞快地沿着游廊向正房跑去。

紧闭的大门轻轻一推就开了,明筝站在门外四处张望了一下,急忙走进去。里面是一间空荡荡的正堂,正面高挂着一副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金禅会”,下面是一张长条几案,几案上两盏长明灯。几案前方两排十二张楠木太师椅。

明筝往里走,走到后堂处,看见两边的墙上分别挂着宫灯,这时鼻孔中嗅到一种气味猛然让明筝回想到头天到这里时的情景。她的嗅觉一直很敏感,她环视四周,但这里与那天见到的神秘的密室显然不同呀。

明筝四处查看,那种气味越来越强烈,明筝正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听到大门响,接着一阵脚步声传过来。明筝吓得急忙往屏风后面躲。三个身着金禅会护法长袍的男子走过来,他们直接走到后堂。明筝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在石坪镇上遇到的吴阳,只见他走到墙壁边,抠出一块青砖,伸手进去,不一会儿地面传来咯咯吱吱的响声,接着地面出现一个一丈多宽的方正的洞口,三人走进洞口。

明筝看着三人走进去,这才恍然想到,头天自己被蒙上眼睛走进的地下密室必是这里,明筝从屏风后走出来,小心地走到洞口,看见有台阶直通下面,更加坚定了刚才的判断。

明筝沿着墙壁走下去,听见前面三人的对话。

“吴大哥,我不敢进去了,今天你进去查看吧。”一个男子说道。

“瞧你那熊样,几具女尸就把你吓成这样。”吴阳道。

“不过,真是挺吓人的。”另一名男子说道。

“行了,你们俩在外面候着,我进去瞧瞧。”吴阳大大咧咧地说道。

两人显然很感激,忙不迭地恭维道:“还是大哥体恤咱们……”

三人下了台阶,前面是宽阔的大厅,只有墙壁上插着一支火把,里面显得阴森森的。三人走过大厅直接向前走去。明筝为了防止被发现中间离了很远的距离,她小心地下了台阶,走到这边的大厅,借着阴暗的光线看到大厅的正前方宝座的轮廓,她认出头天来的地方正是这里,这是柳眉之的密室。

明筝看到宝座一旁的方鼎里忽明忽暗,显然燃着香。她所闻到的气味就是出自这里,由于地下不通风,这里长年燃着薰香,这种香是祛除异味和霉菌的。明筝不敢耽搁,沿着刚才三人的路线走去。前面是长廊,有些单个的房间,但门都紧闭着。

长廊的前方传来一些杂乱的声响,似是人声还混杂着女人的哭泣声。明筝停下来,她目测了一下距离,自己不好再往前走了。想到刚才三人的对话,明筝猜出这里定是关押了许多女人,明筝心想就这一条贩卖人口,如果坐实,柳眉之就有牢狱之灾了。

想到此明筝转身往回走,悄悄离开这里。能找到这个密室就是今天的意外之喜。明筝沿着台阶匆匆往上走,她必须在他们上来之前离开洞口。她走到洞口,看看四周没有异样,急忙上来,然后沿着墙壁向大门匆匆走去。

刚迈出大门,就听见院门处传来一阵笑声。明筝站到门口,清亮的月光下院子里一片朦胧,一时迷了方向,突然从一边伸出一只手拉着她就跑。明筝愣怔着,这才认出是含香,含香拉着她跑到一边游廊下的草丛里。

这时,游廊上走过来七八个人,两名女子搀扶着有几分醉意的柳眉之,身后跟着两名侍女四名护法,一旁的梅儿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堂主,我看今儿金刚是真高兴了,还喝了酒。那大婚之事,搁在什么日子好呢?”

“什么日子?”柳眉之没好气地说,“我把他当神似的宠着,是让他为我办事,事不成什么也没有。你告诉他,事成后大婚便隆重办理。哈哈,一定会让他满意。”

“知道了,堂主。”梅儿笑嘻嘻地说道。

“梅儿,”柳眉之停住,看了梅儿一眼,冷森森地笑道,“吴阳给我说,上月的支出多出了上万两银子,有这事吗?”

“哎呀,我的堂主呀,”梅儿亮起大嗓门喊起冤来,“这么多的迎来送往,不算仙人宴,藕香榭也没有消停过几日,这些都是需要银子的呀。堂主,我梅儿对你的忠心青天可鉴呀。”

“行了,我也没说你不是,”柳眉之哈哈一笑,压低声音道,“你只要心中有数即可。还有,这边西厢房里住着的这位,你要给我好生招呼着,她每天干些什么,去哪儿了,都要给我禀告。”

“是,堂主,我会好生招呼的。”梅儿说道。

几个人从游廊拐到东厢房,声音也渐渐远了。明筝后背惊出一身汗,她拉着含香走上游廊,沿原路返回。刚回到房间,就听见外面传来叩门声,明筝急忙跳到床上,用被褥蒙住只露出一个脑壳。含香急忙把乐轩藏进偏房,方去开门。

“明筝姑娘呢?”花姑含笑问道。

含香双手合十放到耳侧。

“睡了?”花姑说着,走进里面,看见卧榻上睡着的明筝,点了下头,对含香低声道,“好了,不要叫醒她,我也该回去歇息了。”说着,打了个哈欠,走出门去。

听见关门声,明筝一跃而起,她走到窗边,捣开窗纸一角,看见花姑领着个侍女沿游廊向院门走去。

“含香,走。”明筝说着拉着含香就走。两人悄悄推开门,身后的乐轩轻轻把门合上。

“含香,咱们去堂庵,有没有近路?”出了竹园的门,明筝小声问道。

含香站住想了想,点了点头。她走到前面,四周漆黑一片,又在树荫下,明筝什么也分辨不出,只能跟着含香向前走,她们沿着一条小径,一旁是高高的院墙,一旁是种植的花木。两人默默走着,四下里只听见虫鸣声,偶尔听见头顶上鸟雀飞过时发出的一两声嘶鸣。

跟着含香七拐八拐出了小道,看见前方一个黑乎乎的建筑,明筝认出是堂庵,含香走到中间侧门,门没有上锁。里面四周放置有夜灯,大厅里静悄悄的,两人绕过木台,直接走到楼梯口,上了楼。到了这里,明筝就熟悉了,她走到了前面,匆匆跑上三楼,直接来到听兰的房门前,窗上还有光影。

明筝把耳朵贴到门上,听见里面隐隐有说话声,知道听兰不会睡着,便敲敲房门。屋里突然一片寂静,连灯烛也被突然熄灭。

“听兰,开门,是我。”明筝简短地说道。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灯烛重新点燃,门“嘎吱”一声拉开,听兰站在门口,看见是明筝急忙拉她进来。

“明姐姐,你疯了,如果让护法撞见,你可就惨了。”听兰说着,急忙关上房门,看见明筝身后还跟着侍女含香,就冲含香说道,“明姐姐可能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你也不知道吗?”含香低下头。

“你莫怪她,是我执意要来的。”明筝看着听兰,看见她眼睛依然红肿着,想必一直在哭,便忧心地问道,“听兰,看见你在藕香榭昏过去,我实在不放心,过来看看你。”

“明姐姐,”听兰一听此话,眼里的泪又忍不住往下掉,“我今天才知道,你与堂主沾亲带故,求姐姐给堂主说说情吧,我不想嫁给金刚,这太可怕了……”听兰嘤嘤地哭起来。

“恐怕不管用,堂主是个六亲不认的人,”明筝一声冷笑,“你看看我不是也像你一样是个囚鸟吗?”

“那我就只有一死了。”听兰绝望地看着明筝。

“听兰,”明筝急忙说道,“我来看你,就是怕你做傻事,”明筝拉听兰坐到桌前,说道,“如今虽说是选中了你,但是不还没有定日子吗?”

听兰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明筝。

“那咱们还有应对的时间。”明筝说道,“不要怕,咱们慢慢跟他周旋。”

“如何周旋?”听兰似乎听到希望似的,急忙擦了擦脸颊上的泪问道。

“如果明日花姑来,你就先是大哭大闹,她定要用好言好语来说服,最后你就当是没有办法只得答应,先答应她。”

“为何要先答应她?”

“这样可以让她放松警惕,咱们好想到对策。”明筝说道。

“那我答应了,她如果说出大婚的日子怎么办?”

“大婚的日子不是金刚能定的,堂主让金刚为他办一件大事,什么大事我暂时没打听出来,他们口风很严,事成后才会大婚,或许是对金刚的奖励吧,所以说咱们还有时间。”明筝说道。

“明姐姐,我还是很害怕。”听兰头趴到明筝肩膀上,又嘤嘤地哭起来,“咱们该怎么办呀?”

“会有办法的,”明筝看着圆桌上的烛光,安慰道,“我知道会有人来救咱们的。”

“谁?”听兰突然抬起头,抓住明筝的胳膊问道。

“现在不方便说。”明筝一笑,“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先与他们周旋。记住了?”

听兰点点头,道:“明姐姐,在这里我只相信你。”

“这就好,记住我说的话。”明筝看了眼窗户,道,“我该走了,有事我会让含香来找你。”

听兰起身相送,明筝走到门口,突然停下,问道:“听兰,有件事我想问你,你知道金禅会有个关押女人的密室吗?”

听兰面色一白,点点头道:“知道。我曾在里面待了三天,很多女子在里面不服驯化,被打死了,我为了活着,什么都愿意做,才出来的。”

“怎么驯化?”

听兰垂下头,似是不愿说,脸上现出惊慌的神情,她看明筝一直在等她开口,索性就说了出来:“就是要愿意为金禅会献身,听他们召唤。他们找来妓院老鸨,教授她们技艺,一些姿容秀丽的女子,就被他们送进一些官宦显贵家里做禅师,名义上夜夜念禅,实则是供那些达官贵人淫乐。”

明筝大惊:“听兰,你以前?”

“我九死一生,”听兰苦笑道,“被那家人送回金禅会时,只剩下最后一口气,那时我不过十五岁,前日我刚过了生日,我想我活不过十七岁。”

明筝上前急忙把她抱进怀里,眼里的泪夺眶而出,嘴里怒叫道:“柳眉之,你丧尽天良,我明筝今生绝不放过你。”听兰抱住明筝失声哭起来。

明筝扶住听兰的脸颊,擦去她脸上的泪:“听兰,你听着,姐姐一定救你出去,相信我。”

听兰点点头,说:“姐姐,我信你。”

听兰身后的含香一直低着头抹泪,此时她也上前来,与听兰和明筝紧紧抱在一起。

“好了,我们得走了,听兰,记住姐姐的话。”明筝说着与含香走出房间,两人沿着走廊里侧迅速向前跑去。

此时更深夜静,四处一片寂静。廊中挂着的宫灯有一半已熄灭。两人下了楼梯,突然听见前方有脚步声。含香拉着明筝跑入二楼躲到暗影里,几个护法巡视到此,直接走上三楼。明筝听见他们脚步声远了,才从走廊里走回楼梯,下了楼,沿原路返回。

回到竹园,看到园子里寂静无声,明筝的心才放下来,一晚的冒险幸好有惊无险。一进房间,明筝迅速换上自己的衣裙,吩咐含香和乐轩下去休息,自己则坐在圆桌前,对着微弱的烛光用极细的狼毫笔往一方手帕上给萧天写信,她要把今天所见所闻告诉萧天。

匆忙写完,她小心叠成小小的一团,塞进自己衣袖里。就看明天能不能见到秋月了。明筝想着睡意突然来袭,她走到床榻前躺上去,一时半刻便睡了过去。

翌日已到巳时,含香看着明筝依然睡意酣重,就没有叫醒明筝,想到昨夜她可能太劳顿了,就想让她多睡会儿。谁知花姑竟一早跑过来,一走进屋里,看见明筝依然睡着,两个侍女坐在圆桌前绣荷包,气便不打一处来。

“你们两个死丫头,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让明姑娘这么睡着?”花姑指着两人的鼻子尖数落着。

含香急忙站起来,打手势做个写字的样子。

花姑便不再说话,走到书案的一旁,伸手翻了翻放在上面的宣纸,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由于她不识字,便不再说什么,临走交代道:“一会儿,你们服侍明姑娘起来,催促她多写,堂主急着要呢。”

两个侍女急忙屈膝行礼,不停地点头。打发走花姑,两个侍女一回到圆桌前,竟看见明筝已坐起身。

“花姑走了?”明筝问道。

含香和乐轩急忙走过来,含香打手势指着书案上的书稿。明筝点点头,说道:“我都听见了,她进来我就醒了,只是不想与她说话。”

明筝洗漱完后,稍微用了点早餐,便走出房间,在廊下看着外面的大日头,转身问含香:“咱们去外面转一转如何?”

含香急忙摇头,转身指着书案。明筝知道含香要说什么,花姑每天来都要查看她书写了几页纸,明筝走到书案前,转来转去,突然有了主意,她端起墨往里面加了许多水,开始研磨。明筝向含香招手,含香走过来,明筝把墨交给她,含香接着研起来。

过了片刻,明筝走过来查看,满意地一笑,然后小心地端起墨向书案上那些纸张泼去,顿时,写过的和未写过的纸张上沾满墨迹。明筝一笑,说:“走喽,找花姑要纸去。”

含香和乐轩刚开始一愣,听明筝这么一说,竟然开心地笑起来,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这是明筝看见她俩第一次笑。

三人走到院子里,向院门走去。外面艳阳高照,鸟语花香。在这个阴森森的院子里,百花竟然疯了似的竞相盛开。

三人沿着水塘的岸边向堂庵走来,她们一路上小心翼翼,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一个人,明筝暗自诧异,当她远远看见堂庵的高高耸起的屋檐时,心里一阵狂喜。

这时,看见一长溜身着白衣的女子从藕香榭的方向走来,打头的竟然是花姑。此时花姑也看见了明筝,她先是一愣,然后平静地走过去,笑着说道:“明筝姑娘,你出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明筝并没有马上回答,她的眼神迅速地往人群里扫了一眼,她看见秋月也在人群里,便高兴地说道:“花姑,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花姑脸上绷不住地阴沉下来,“明筝姑娘,难道没有人给你讲这里的规矩吗?这里不管什么人都是不能轻易走出居所的。”

“真的?”明筝看着秋月向自己身边靠近,十分高兴,好机灵的女子,便决定与花姑理论理论,“花姑,你说此话好没道理,我身边有一个会讲话的人吗?是不是你故意这样安排,我如何会知道你们这里的破规矩?”

“你,”花姑看着明筝身后的含香和乐轩,气得直瞪眼,“明筝姑娘,你这样做要是让堂主知道了,我会很为难的。”

“我不为难你。”明筝说着跑进白衣女子的队列,道,“我跟着你们一起走,我只是待在院子里太闷了,想出来热闹一下。”明筝说着一只手拉住了秋月的手。

“明筝姑娘,”花姑急忙上前一步把明筝拉过来,“你若是如此任性,我可是要禀明堂主了。”明筝看见花姑拉她,索性也拉着她,两人拉扯起来。

秋月自看见明筝,就知道她是有意要接近自己。当明筝去拉她的手,她感到一样东西被塞进手心,心里马上什么都明白了。秋月紧紧攥着那样东西,趁乱悄然退到后面。

突然,从堂庵走出一队人马,女子们一看呼啦啦跪下一片。

明筝转过身,看见柳眉之一身白衣外披镶金边的大氅默默走过来,他身后跟着云和其他十几名护法。柳眉之阴沉着脸站在那里,不怒自威。花姑急忙屈膝行礼:“堂主。”

“花姑,你们在这里拉拉扯扯做什么?”柳眉之看看明筝又看看花姑。

“堂主,明姑娘她不愿好好在院子里待着,要出来闲逛,我就说了她两句。”花姑气呼呼地说道。

“明筝,花姑说的可属实?”柳眉之问道。

“可我出来是专门找她的。”明筝故意混淆视听。

“你找她做什么?”柳眉之压住火气问道。

“没有纸了。”明筝说道。

“天呀,我昨日才给你送去的纸,今天巳时去看你,你还没有起床,难不成你一会儿工夫写完了一沓纸?”梅儿怒气顿生。

“不能用。”明筝一摊双手,很无奈地说道。

“明筝妹妹,”柳眉之缓缓走近明筝,他眼神犀利地盯着她,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你又开始在我面前玩这些小伎俩,难道你忘了身处何地吗?”

“柳眉之,别在我面前装什么堂主,你什么货色,你自己应该清楚,你听着,善恶到头终有报。”明筝眼神逼视着他,再也装不来顺从的姿态,要不是离得远,她的巴掌都上去了。

“哈哈,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前几日你都是装的对吧?”柳眉之突然大怒,对着身后的云大叫,“把她投入地牢,我不信她不向我屈服,我就等着你来苦苦求我的这一天。”

“柳眉之,我也等着呢。”明筝厉声道。

柳眉之突然伸手向身后护法的腰间拔出大刀,指着明筝,“你……在这个世上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你敢杀我吗?”明筝鄙视地看着他,“你敢以下犯上,家奴要杀他的主人了!”

柳眉之气得猛地把刀扔到地上,冲云叫道:“把她给我关起来。”

云和两个护法跑过来,云含混不清地说道:“明……筝姑娘,不可……这么……对堂主。”

两个护法扭住明筝就走,一旁的含香和乐轩一看明筝被押走了,急忙跑到柳眉之面前跪下,不停磕头。

柳眉之嫌弃地一脚踹开含香,对另两个护法喊道:“把她俩一起带走。”

秋月望着突如其来的变局,面色如土。她目光紧紧跟随着明筝,不安地凝视着。

已是申时,初夏的阳光火辣辣地泼洒着。早市已收,街道上行人稀少,大多数人还躲在阴凉的家中歇午。西苑街自西向东乌泱泱行来一队车马,前面有四匹骏马卫士护佑,中间是一辆四轮华盖的豪华马车,后面还跟着数十名侍女。

一些在树荫下乘凉的路人,看见这队人马都坐直身子,猜测着定是哪位皇族的女眷,不由好奇地向马车里窥探。只见马车窗帘挑了一角,隐约可见一位贵妇高高梳起的发髻。

这队车马很快驶离西苑街,径直向宫门行驶。

“吴阳。”马车里一声呼唤,打头的护卫突然掉转马头来到马车前,回禀道:“堂主有何吩咐?”这打头的护卫正是吴阳,由于骑在马上不便行礼,吴阳躬身道,“前面便是宫门,高公公的人应该在宫门前候着了。”

“我一会儿乘他的小轿进去,你便守在这里。”车厢里的柳眉之低声说道。他今日一身贵妇打扮,只为了进宫时不引起旁人注意。

吴阳点点头,掉转马头回到前面,转眼到了宫门前。果然在宫门前站着四个太监,旁边是一乘两人抬的小轿。张成站在四人中间,看见车马队过来,心里不由暗骂一声。

张成迎着吴阳走过去,拱手一揖:“高公公吩咐我在这里恭候柳堂主。”

“可是张公公?”吴阳问道。

“正是。”张成回道。

吴阳转回身走到马车前道:“堂主,是张公公。”

柳眉之扶着吴阳伸出的手,款款走下马车。他不去理会张成诧异的目光,径直走到那乘小轿前,吴阳急忙掀起轿帘,柳眉之默默坐进去。张成对两边的太监一摆手,小轿晃晃悠悠向宫门而去。

张成如今是高昌波手下的得力干将,惧于东厂的威名,他所到之处皆是阿谀奉承,哪敢阻拦过问。此时把守宫门的禁军连问都不问,急忙放行。柳眉之掀开轿帘一角,心里一阵叹息,得罪东厂真不是他可以承受得起的。柳眉之一路上冥思苦想,脑中逐渐有了清晰的思路。此次面见王振,是想联合他做殊死一搏。

昨日,梅儿秘密跑到他那里,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让他方寸大乱,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步棋可走了。他派梅儿日夜监视明筝,果然不出他所料,萧天的动作如此快,他们已经杀进京城。这帮人如今是他的心腹大患,如果不在王振出征前把他们剿灭,定会后患无穷。如今仅凭他手下的力量,他没有把握,只能拉上王振,以东厂和锦衣卫的势力,足以灭了他们。想到此,柳眉之有些暗暗得意。

小轿沿着甬道,很快来到乾清宫旁一个角门前。张成命把轿子直接抬进院里。柳眉之下了轿,也不敢耽搁,紧跟着张成走进了一个穿堂,七拐八拐进了一个阴暗的偏殿。抬头看见高昌波正站在门前,高昌波向张成点了下头。

“柳堂主,你去吧。”张成伸手相请。

柳眉之跟着高昌波向里面走,一边走一边道谢:“谢高督主在先生面前引荐我,日后当重谢。”

“好说,好说。”高昌波淡淡地说道,“近日先生情绪不好,整日与那帮朝臣斗气,你可要长话短说,越快越好。”

“是,是。”柳眉之急忙附和道。

阴凉暗淡的大殿里,一盏巨大的方鼎里焚着檀香,一缕白烟丝丝绕绕飘向空中。靠墙的床榻上放着案几和茶壶,王振靠着软垫借着窗外的光亮看奏折。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一双皱巴巴的眼睛盯着来人。

高昌波上前一步,回禀道:“先生,我把柳堂主带来了。”

王振目光盯着柳眉之,眉头越皱越紧。柳眉之上前双膝跪下,叩头行礼道:“拜见先生,为了方便进宫,高督主吩咐我扮上女装,让先生见笑了。”

王振这才舒展眉头,干笑了两声:“起来吧。”王振看柳眉之站起身,又干笑了几声,说道,“你不说,我还真以为你是个娘儿们呢。”高昌波见王振笑起来,也跟着大笑起来。

“柳堂主,我还是很欣赏你的,”王振看着柳眉之点着头道,“你孝敬我的那些东西,我也都收下了,看得出你是用心了。”

“先生,那些东西不足挂齿。”柳眉之上前一步,哈着腰压低声音道,“今日面见先生是想再向先生献上一礼。”

“哦?”王振看看高昌波开心地笑起来,“是何东西,拿来也让高公公见识见识。”

“先生,可还记得官府通缉的要犯狐山君王吗?”柳眉之看着王振,道,“如今他正在京城,我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他与兵部的于谦勾搭在一起,想谋害先生你。”

“什么?狐山君王不是已经被炸死了吗?”王振突然扭头望着高昌波。

高昌波一愣,脸上冷汗直冒,他怒视着柳眉之叫道:“柳堂主,你把话说清楚,狐山君王在去年马市爆炸案中已经炸死了,你见到的到底是谁?”

柳眉之听高昌波如此一说,心里一惊,马上推测出高昌波虚报功绩在王振面前讨好,他这一说定是让他露了馅,但此时已顾不了这么多了。他接着说道:“狐山君王的真实身份,是罪臣国子监原祭酒萧源之子,他还有另一层身份,便是兴龙帮帮主,他手下势力很大,早已跟于谦勾结。两日后刺杀于谦的计划,还请先生重新思谋。”柳眉之说完这一大段话,额头上的冷汗不比高昌波少,他故意在明筝面前吐露了两日后刺杀于谦的计划,估计这个消息已被明筝送出去,他便是想引萧天到场,好一举歼灭他们。萧天一除,明筝便成了孤家寡人,再无势力可倚仗,时间一长,必会向他妥协,到那时《天门山录》便是他囊中之物。

柳眉之的一番话,让王振沉默良久,面色越来越阴沉,高昌波吓得双膝一颤,跪到了地上。

“一群笨蛋。”良久,王振恶狠狠骂了一句,他抬头看着柳眉之问道,“柳堂主此番前来是否已经有了好的谋划?”

“先生,小的斗胆进一言。两日后于谦出城是咱们下手的最好时机,我有意把这个消息透漏了出去,他们也必会全力保护于谦,会倾巢而出,咱们只需提早埋伏在制高点,集中力量一举把萧天和于谦当场杀死,然后制造一个车翻人亡的现场呈报朝堂。先生看如何?”

王振眯着眼睛思谋片刻,深有疑虑地问道:“若是他得了信,不敢再出城呢?”

“那便是他向先生妥协了,他怕了,”柳眉之上前一步,抹了下额角的汗,压低声音问道,“先生,依先生这些年与于谦打交道的经验,他是那种容易妥协的人吗?在此时期,他为了出征与先生公开翻脸,前几天先生还遇刺,他在京城都敢对先生出手,这种胆大包天的人区区一点危险他会退却吗?”

“哼!”王振拍案而起,叫道,“他巴不得抓住我的把柄,好在皇上面前干翻我,于谦……此人不除我寝食不安。好,就按柳堂主的谋划,在城外与于谦决一死战。”

柳眉之急忙哈腰称是,接着说道:“两日后我会命所有护法前去助阵,但是刺杀于谦,他的手下不可小觑,他身边还有江湖力量。为了稳妥起见,我建议东厂和锦衣卫埋伏在四周,若是我手下护法得手,他们不用出头;若是我手下失手,他们作为第二拨力量再行攻击,这样咱们胜算方大。”柳眉之说完,用手背擦了下脸颊上的汗珠,望着王振。

王振眯着眼睛斜乜了柳眉之一眼,良久方点点头道:“甚有道理。”

柳眉之听到此话,长出了一口气,腰也挺了起来。

王振盯着跪在地上的高昌波道:“上次之事,不予追究,你照柳堂主的意思,速去部署,此次务必干掉于谦,以泄我心头之恨。”

高昌波急忙点头应承:“先生放心,我这便去部署。”

“好,你们下去吧。”王振挥了下手,靠到软榻上,“这次,我可是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啊。”

高昌波和柳眉之躬身退了出去。

一出偏殿大门,柳眉之急忙给高昌波赔礼,高昌波虽恼怒但想到眼下还要用他,也不便发火,只是点着头鼓励道:“柳堂主,此番行动只能胜利,不可再有闪失呀。”

“高督主所言极是,那小的速速回去部署了。”柳眉之向高昌波告辞,转身跟着候在外面的张公公走向穿堂,坐上小轿,沿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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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啼血囚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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