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

他是我一位朋友的丈夫，因触犯法律在1988年被公安部门收审，那一年他32岁。一年后被判无期徒刑，押往沈阳大北监狱服刑改造，1992年因表现突出得到减刑，由无期徒刑改为有期徒刑15年。1993年春天，他老父亲病重，冶疗了几个月不见好转，到了夏天，已危在旦夕。监狱领导得知此情，考虑到他改造期间表现突出，特批准他两天假，让他回家和老父亲见上最后一面。在离家整整5年后，苦苦地期盼了1800多个日日夜夜，他才在那年的盛夏踏上回家的路。

坐在哐哐作响的火车上，他的心一刻也不能平静。五年中第一次呼吸到人间自由的空气，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好，都是一种享受。可是一想到促成他这次回家的缘由，他的心便变得阴冷，一股寒气涌上心头。父亲肯定快不行了，否则监狱领导不会同意他和家人的请求，让他回家探亲。

火车呜叫着开进了车站。在车站出口，他看到了来接自己的妻子、女儿。他随她们一起坐上回家的车。车子很快驶到自己家的楼门口，他下了车，抬头朝二楼那扇熟悉的窗子望去，只这一望，就把他带回到五年前那噩梦一样的早晨。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样离家去上班，走了几步，习惯地回头望望，夏日充足的阳光照在自己家的小窗上，预示着会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到单位不久，警车就把他带走了。家留给他最后的印象就是映照在简陋的窗子上的盛夏的阳光。

站在家门口，他的腿发起抖来，女儿抢着跑进去，喊:“爷爷，爸爸回来了!”

老父亲睁开眼，看着自己日日想、夜夜恨的儿子，眼泪从浑浊的眼睛涌出。

“爸，我回来了。”

“……”老人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已是老泪纵横。

“爸，您病得这么重，还是送您去医院吧!”

老父亲听了，一边摇头，一边用力说:“我知道我快不行了，我要走了，走之前，我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是能见上你最后一面，让你送我走；一个是一定要从家里走，我不行那天，千万别送我上医院，横竖是死，死在外面我闭不上眼。”

此时，妻子不得不告诉他实情，父亲的病没指望了。可他心里还是残存最后一点希望，不甘心。他为父亲请来一位专家，专家检查后说:医学对他已无能为力了，准备后事吧，让他尽量走得平静些。

他上街为父亲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还买了一瓶好酒。他下厨做了一桌子丰盛的晚餐。这最后的晚餐，父亲只是看看，一口也吃不下去。晚上，父亲痛得难以入睡，他默默地陪着他。快到天亮时，父亲眯了一会儿，他也支撑不住，睡着了。父亲不忍心喊他，这一睡，就到了下午，醒来进他悔恨不已，因为晚上他就得起程回监狱去。站在父亲床前，夏日里最后一抹阳光照在父亲苍老削瘦的脸上，他们心里都明白，这就是他们最后的诀别了。窗外，残阳似血。

他最后用力握了握父亲的一双枯手，流着泪一步一步向外走去。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憎恨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留恋脚下这片故土。

他走后15天，父亲便撒手人寰。弥留之际，嘴里一直叨念着他的乳名。

一年后，他被选为犯人“积委会”主任，参加省劳改积极分子大会，再一次得到减刑，减去有期徒刑两年。10年间，他总共四次减刑，当他从监狱领导手中接过第四次减刑证书时，他泪如雨下。这一纸薄书意味着:明年，他就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