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安平王即被削去王职，所居自不能跟从前的安平王府相比较。

如今的殷府虽然也分内院外院，但却远不如从前妻妾儿女各占一个院子。

即便从前的王妃、现在的殷老夫人也跟其他姬妾一个院子住着，身边的奴才也不似从前一般前呼后拥，如今在殷老夫人身边服侍的，也就是两个丫头、和一个媳妇而已。

殷慕延被削去王职，追根究里固然是儿子不争气，放着好好的长公主不娶，非要去寻找那生死难料的“糟糠”之妻。

但从前的王妃处事不明、行事不智更是难脱罪责。

正所谓家丑不外扬，倘若她不将贝儿是妖孽之事泄露给兰筠娘娘知晓，自然不会有钦天监上门查探，更不会引得贝儿离家私逃。

等到殷烈凯旋归来，最多娶不了长公主，做不了驸马爷。

但他身为兵马元帅、神威将军，一样可说是光耀门庭。

偏偏前王妃利欲熏心，不仅求兰筠娘娘私遣禁军追杀贝儿，甚而谎称贝儿难产而死，并求得兰筠娘娘在皇上面前说尽好话，终使皇上有了将长公主许配殷烈的念头。

等到朝中对手揭穿此事，皇上颜面无存，不能不恼羞成怒，没将他殷家满门抄斩，已是侥天之幸。

所以殷慕延心里对这位正妻也是不无怨怼，这两年竟是极少进殷老夫人的房间，平时只在两个温柔识趣的小妾房中歇息。

这一日正跟一个姓陈的小妾说着话，忽听外边报说褚王爷等人前来拜望，殷老爷忙出前院迎接。

却见一人抢了出来，“扑嗵”跪伏在地，只道：“不孝儿殷烈叩见爹爹！”

殷老爷身体一晃，朱奎赶紧抢上一步将他扶住。

殷老爷一手指住了殷烈，喘了半天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道：“你……你……你是烈儿？你还有脸回来？”

殷烈跪伏在地不敢回话。

康子安赶忙拉过殷盼，向着殷老爷指了一指，悄声在孩儿耳边说道：“那是你祖父，快上去拜见祖父！”

那殷盼远比一般的小孩儿要机灵，闻言立刻上前，就在他爹爹身边趴下磕头，口称：“孙儿给祖父磕头！”

殷老爷本来满腹辛酸，一腔怨怒，忽听得孩儿脆生生的声音响起，转眼一望，老眼昏花之中，只见一个孩儿趴伏在脚边不住叩头。

殷老爷一手抓住旁边朱奎的胳膊，勉强站稳脚跟，这才吸了一口气，颤巍巍地道：“这孩儿……你唤我什么？”

殷烈拉过孩儿，含泪向着殷老爷道：“回爹爹话，这孩儿已经满了七岁，正是你儿媳离京之后诞下的……咱们殷家的骨血！”

殷老爷一把推开朱奎，弯腰就想去拉孩儿，却不料心情激荡一个趔趄，朱奎忙又伸手相扶。

殷老爷这才蹲下身来，两眼专注地看着孩儿嫩嫩的小脸。

那孩儿也不惧生，反而一双大眼睛在殷老爷脸上转来转去，脆生生地又道：“祖父，你是我祖父对吗？好祖父，我娘说你见了我肯定会欢喜，但是见了爹爹肯定会生气，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殷老爷咧嘴想笑，老泪却不由得在眼眶中隐隐浮现，只能连连点头道：“好！好！这模样……当真……跟你爹小时候一模一样！我殷家……有后了！我殷慕延……总算是……没有太对不起祖宗！”

殷烈同样情难自已，叫了一声“爹爹”，趴伏在地抱住了殷慕延的脚。

殷慕延想要将他踢开，脚动了一下，却终于还是叫了一声：“我的儿，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手将孙儿紧紧揽抱在怀里，欢喜的眼泪终于还是溢出了眼眶。

消息传进内院，两个姨太太欢天喜地赶忙来看孙儿。

偏是殷老夫人脸上淡淡的，只对进来报喜的媳妇说了一句：“回来了吗？还有了孩儿？好！好！以后……咱们殷家又该热闹了！”

说完，就进屋躺着去了。

不久殷烈领着妻儿过来给老娘磕头。

殷老夫人出来见了孙儿，许是见孙儿跟殷烈小时候颇有几分相像，眼眶也不由得红润起来，将收藏多年的一个殷烈小时候戴过的金镶玉的项圈拿出来，给孙儿戴在颈子里。

便又转身进去内室，对儿子殷烈、儿媳贝儿连瞅上一眼也没有。

之后几日，殷烈夫妻每天一早带着孩儿给爹娘请安问好，殷老爷越瞅着孙子越喜欢，两个姨太太也是卯足了劲讨这个乖巧伶俐的小孙子的好。

唯殷老夫人脸上始终淡淡的，除了偶尔会抱一抱小孙子，对儿子儿媳一直不理不睬。

殷烈几个至交好友如严伟光等人听说他回来，也都赶来相见。

贝儿则在回来的第三天，就去了朱奎府上与绿珠说话。

——朱奎在辞掉官职以后，为方便照应，就在殷府左近购置了一座院子居住。

小芸听说贝儿回来，也慌着赶来相见。

姊妹几个连说了几日话，贝儿才又择了个好天气，带着儿子进城去拜望泰安公主。

可巧泰安公主也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小孩儿十分投契，一见面就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

泰安公主当即让他们俩结拜了兄弟，并教导他们以后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贝儿满怀感激，却只能放在心里。

中午跟泰安公主一起吃了饭，贝儿想往康子安府上去拜望康子安夫人柳书寰。

泰安公主不好挽留，只是那两个小孩儿正玩得高兴，竟是难分难舍。

结果贝儿只好应公主所请，将孩儿暂留在忠勇王府中，等两日后王府再派人送回。

下午又跟柳书寰说了一会儿话，之后贝儿回转郊外殷府。

也不知这一天是不是东跑西跑受了些风寒，到第二日贝儿竟感觉身上有些不舒坦起来。

请来大夫一看，只说是这一路返回京城长途跋涉，导致经血不调，只是这几日才发作出来。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病，只需安心静养便好。

殷老夫人先一日听说小孙儿留在了忠勇王府，心中已生了一个念头，今日又闻贝儿身上不舒坦，那真是天赐良机，于是让人在小厨房炖了一壶参汤给贝儿送了过去。

只说这个汤对女人调理经血十分有效。

自从贝儿回来几日，殷老夫人连话也不曾跟她说过一句，突然表现出这般善意，贝儿心里倒有些奇怪。

殷烈瞅着却十分高兴，说道：“我娘的性子我知道，她一向宁折不弯，如今咱们带着孩儿回来，她心里其实跟爹爹一样欢喜，只是这脸上有些下不来而已！所以今日趁着你身上不舒坦，帮你煎了参汤送过来，既显出她的大度，也是她当婆婆的关怀儿媳！你要不放心，我先喝一口！”

一边说，果真端起汤碗喝了一大口。

贝儿想起从前的事情，原是有些不放心，但见殷烈喝了一口，忙将汤碗夺了过来，嗔道：“女人的药，你也来抢！”

便仰起脖子将汤药咕嘟咕嘟喝个干净。

到了第二日，殷盼仍在忠勇王府没回来，殷烈想着人去接，贝儿却想着已经跟泰安公主说好了两日之后王府自会派人送回，便劝止了殷烈。

到傍晚时分殷老夫人又着人送了一壶参汤过来，贝儿昨日喝那一碗参汤，身上感觉确实好了些，忙接过参汤一口饮尽。

想了一想，索性借这个机会去见见婆婆，说不定婆媳之间慢慢也就好起来了。

便叫了殷烈一起往殷老夫人的房间而来。

殷老夫人正在房中端坐，听说他们来了，仍旧坐着没动。

直到殷烈扶着贝儿进来叩了头，殷老夫人也没让他们起身，便两眼看着贝儿，问道：“你这会儿……身上可有什么感觉？”

贝儿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怔了一怔便道：“昨儿喝了娘送过去的参汤，感觉身上舒坦了好多，所以今日过来……”

刚说到这儿，忽然感觉小腹中猛地痛了一下，后边的话便说不下去。

只听殷老夫人接口道：“终究年轻好啊！我也喝了一碗汤，而且比你喝得晚，这会儿……我腹中已经感觉疼痛起来，没想到……你倒还没发作出来！”

殷烈猛听此言，脱口惊道：“娘这话什么意思？”

殷老夫人道：“昨儿那一碗参汤是好的，今儿这碗参汤，我加了一点鹤顶红！”

她嘴上说得平平淡淡，就好像那鹤顶红只是平常佐料一般。

殷烈却大吃一惊，一跳起身道：“娘，你……你……！”

忙回脸去看贝儿，只见贝儿已经用手按住了小腹，脸上颜色也开始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

殷烈叫了一声：“贝儿！”

忙伸手扶住贝儿，转目怒瞪向殷老夫人。

却见殷老夫人也已变了脸色，一只手紧抓椅背，已经有些坐立不住。

殷烈一声怒吼到了嘴边却吼不出来，只能一边扶住贝儿，一边嘶声大叫：“来人，快请大夫！”

殷老夫人头上已经密密地生出冷汗来，嘴里却冷笑道：“叫大夫？叫什么大夫……也来不及了！我知道……你会恨死我，可是……你从前何等孝顺？何等上进？我原指望……母凭子贵，原指望……我姚氏终有一天……能够凭着我儿，摆脱这卑贱出身的耻辱，可是……就是这个女人！”

她忽然挺直身体，一手指住了贝儿，声音也变得尖细起来。

“就是这个妖孽！她迷得我儿神智尽失，迷得我儿……不忠不孝！想那褚冠杰文才武略均不及我儿，就因为娶了泰安公主，便为侯为王，可是我儿呢？就因为这个妖孽，竟沦落得削王罢官！我早就不想活了，等到今天，就是为了……跟这妖孽同归于尽！我是……活不成了，这个妖孽……也休想活着……继续妨害……我儿！”

她说到后来，嘴角渐渐渗出血丝，声音也由先前的尖利高亢，变得阴森却细弱。

殷烈眼睁睁瞅着亲娘在生死边缘徘徊挣扎，就算想骂她疯了，此刻也无论如何骂不出口。

回脸再看贝儿，贝儿嘴角也正渗出血丝来，却望着殷烈微微一笑，声音细微道：“你别伤心，这次……我恐怕是……真的……要回……我的年代了。”

殷烈心如刀割，明知以鹤顶红的毒性，这一次绝难挽回，不由得双目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好，你回去！不就是……一千年吗？我会……到一千年之后去找你！你要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贝儿努力向上伸出手来，殷烈赶忙用手握住她手放在自己脸上。

贝儿这才耳语般地说道：“小王爷，我再叫你一声小王爷好吗？就像我们从前那样！”

殷烈连连点头，说道：“好！你叫我什么都好！”

贝儿笑道：“小王爷，你从前……逼我为奴，我曾经……有多恨你！可是……现在，如果让我重来一次，我仍然会选择……到这个年代来找你！能够遇见你，是我这辈子，下辈子，最幸福的……一件事！”

殷烈猛地哽咽一下，忙又忍住，尽量平稳道：“是！从前……我不懂什么是爱，我总想着……三妻四妾！直到遇见你，我才懂得……什么是全心全意！也才明白，原来……全心全意……爱一个人，是这么美的……一件事！”

贝儿脸上现出一抹绝美的笑意，又道：“所以……我们都了无遗憾了对吗？所以……我要回去了，你要答应我，好好的……教养我们的儿子，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娶媳妇，再给我们……添几个……孙子！”

殷烈连连点头，直道：“你放心回去吧！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儿子，等他……长大了，娶了媳妇生了孩儿，我就……去你的那个年代找你，找一千年……也要找！”

贝儿点一点头，说道：“好！我等你，等一千年……也会等！”

殷烈浑不理会匆忙赶进来的男男女女，更不再向他那已经软在椅中、嘴角流血双目合拢的亲娘多看一眼，只是两眼牢牢盯着贝儿虽显灰白、却依旧美丽的脸蛋，眼中泪水狂流不止，一滴一滴将贝儿脸蛋浸湿。

贝儿已经说不出来话，只是两眼看着他，看着自己挚爱的丈夫，看着丈夫的脸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只听见丈夫嘶声狂叫：“贝儿，你等我，我会到千年以后去找你！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贝儿嘴角再次流露出一个笑意来，衬着不断涌出的血丝，竟然有一种惨烈的美感！

她感觉自己飘离了这原本不属于她的身体，依依不舍地向着仍抱着那具身体叫喊着“贝儿贝儿”的她至爱的男人多看一眼，然后倏地一下子，她被某一种神奇的力量，拉进了无尽的黑暗！

（正卷完，请看最后两章大结局）

一路暖阳

2015年05月06日（初稿完成）

2020年08月08日（修改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