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西魏王齐无伤的生辰,是雍凉城的大事,若他愿意,也可以是整个官场的大事。因此宸京大靖宫中,几位皇子都千里迢迢有礼送到。

穆子石也随着七皇子送了几样既不出彩也不失礼之物,其中有一串由新明寺住持方丈亲自开光的念珠,还有一个檀香木鱼。

齐少冲笑道:“子石想让西魏王皈依佛门么?”

穆子石道:“王爷出身军中,难免杀戮过重,供些佛门法器,消灾避难也是好的。”

这还是他到了宸京后,头一回给齐无伤送些什么,齐无伤也是从无音讯,只在一年前遣陆旷兮特意来了趟宸京,给穆子石开了剂药方,天天熬着喝。

月余后,刚赴云州任职翊威军中郎将的舒破虏,被淬毒短匕刺杀于私邸。

死亡将他最后一瞬间的神情凝固在脸上,双眸未闭,似悲似喜,似恍然大悟,又似抱憾含恨,极是奇特,而他手中捏着的一纸信笺,烧得只余小小一角,发黄的纸片上依稀可辨一个字:兮。

凶手束手就擒,却是个患有痴傻之症的陶姓少年,笑完大哭,哭又复笑,口中反反复复只念叨一句话:阿爹阿娘,我报仇了!

凶手名唤木鱼,曾被南柯山掳去数年,后流浪漂泊,行踪不定,却不想这浑浑噩噩的傻子凭着一腔复仇的信念,竟能潜到舒将军身边一击得手。

凶手、死尸、物证、人证以及案情俱在,云州府很快予以审查结案。

此案尚存有些许疑点,比如舒破虏身为冉冉升起的武将新锐,为何会允许区区一个流浪儿书房密谈?一个半傻不呆的流浪儿为何有一击搏杀朝廷大将的身手?而那封信笺舒破虏为何死也不曾放手,偏偏又焚至一角?那个兮字又是何意?

疑点虽不可解,但毕竟无关大节,又涉及南柯山旧事,云州府也不欲深究,审罢结案文书就报送刑部大理寺,两部复核勘准后,判陶木鱼以民刺官,斩立决。

治平宫中,穆子石跪着,齐谨翻阅他刚呈上的有关制定清理税种监察税收的折子,太监宫女们一概守在殿外不得入内。

齐谨喝了两盏蜜汤,又更衣一回,方道:“起罢!”

穆子石苦笑着就地坐倒,也不谢恩,道:“皇上很喜欢罚微臣跪么?微臣的身子五痨七伤的,若是一个不小心跪死了,岂不枉费了皇上的一片苦心?”

因殿内别无他人,穆子石说话颇为随意放肆。

齐谨也不加理会,慢慢合上奏折,道:“你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虽不在户部了,但这几条税赋见解,却言简意赅一针见血,更能虑及推行缜密有效,便是把持财政半辈子的老臣干吏都要自叹弗如啊!”

穆子石揉着自己的膝盖,懒懒道:“皇上过奖。”

齐谨话锋一转:“只可惜你毛病更大。”

穆子石低着头,似笑非笑:“皇上所言极是,微臣的咳血之症已使得太医院束手无策……皇上对微臣一向恩宠有加,却不知正忠恭成端恪襄顺,皇上会选哪个赐给微臣为谥?”

齐谨看了一眼他苍白的病容,神色变幻,良久叹了口气,道:“你恃才行凶恃宠生骄,你说自己该得什么谥字?”

穆子石奇道:“微臣只不过是皇上手里的一枚棋子,骄从何来?又何尝敢擅自行凶?”

齐谨见他竟敢若无其事的抵赖,不禁拍案怒道:“佛门法器消灾避难……哼哼,当朕不知道么?一个木鱼,要了舒破虏一条命,你胆大妄为,视律法为无物,当朕的朝堂中尽是庸庸碌碌的废物,任由你勾结雍凉残杀功臣?”

“说罢,是你的主意,还是齐无伤的谋划?”

穆子石冷笑不答,只道:“皇上错了。”

“微臣杀舒将军,是奉皇上之意而为,跟西魏王又有什么相关?皇上最恨文臣揽权自专,武将拥兵自重,若留舒破虏在宸京或靖远卫,那是皇上还想用他,放他去云州,自然就是要废弃此人了,皇上难道会盼着再养出一个虞禅,让朝廷多年来轻不得重不得的小心翼翼?”

穆子石悠然道来,声音如山泉清亮,沁人心脾,眉目间却笼着一层浓烈的倦怠之色:“舒破虏昔年虽有微末之功,却更有不敬大罪,七殿下一事,他纵然乖觉缄口,但留着终究是个隐患,微臣替皇上替七殿下除掉此人,何来的擅动妄为之罪?”

齐谨盯着他,脸上的怒意渐渐隐去,神色一派平静,低沉着声音道:“窥测朕意,亦是大罪。”

穆子石漫不经心的说道:“那便让刑部抓我下狱罢!”

他倒是百毒不侵油盐不进,齐谨负手踱了几步,心中略感烦躁,更闪过一丝危险的警觉。

用穆子石,好比用一把两侧开刃的刀,纵然所向披靡,但一个不注意,或许就伤了自个儿的手。

他言语间虽毫不在乎一己之身的安危荣辱,行事也看似恣肆任性,但其实都游走于分寸巧妙的一线之间,那一线是深思熟虑后,以惊人的洞悉力揣度准了的,看险实安,游刃有余。

他所作所为一直都在自己的容忍与期望的范围之内,包括暗杀舒破虏,也完全是自己引导而成,但他抓着云州这一丝小小的线头,就能洞透自己的意图,出手果断,毫无疏漏,而那木鱼作为一子奇兵,却又绝非一日之功,心机深远且不论,他与齐无伤的默契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这样的人……是不是太危险了些?

穆子石才华如明珠耀耀,让人舍不得不用,南柯山上舒破虏也是如此,明知用他如袖怀毒蛇,却还是忍不住心存侥幸。

予沛若还活着,想必能将他豢养得熟了,怎么用怎么得心应手,但如今世事更迭阴阳不通,却不知他对予沛的忠心,到底还剩下几分?

自己用他,本就不图长久,只不过是过河的桥渡夜的蜡,但齐谨此刻却隐然有了失控之感。

难道这人已不能继续留着?

穆子石察颜辨色,起身道:“皇上要杀我?”

齐谨淡淡道:“思虑宜全,斟酌利弊后,当断则需断。”

穆子石一笑:“微臣还记得重回京城后,第一次觐见皇上时,正逢大雪天气,却被罚跪在这殿外两个时辰,直到现在,只要阴寒雨雪,微臣的膝盖都痛如针刺刀剜……但也是那日,皇上推心置腹,赐予我青云之路名臣之始,也使得我集权事谤怨于一身。”

齐谨若有所动,点头微叹道:“朕复位后朝中党派林立势力纠结,但时局天下却经不起再乱,因此只能不温不火怀柔渐为,要图吏治清明,就有刻薄寡恩之嫌,朕不能为,你却是个敢为可为的。”

穆子石慢慢走到御案旁,端然落座提笔,齐谨见他行止极为古怪放肆,却只略蹙了眉头,并不阻拦喝止。

穆子石下笔工整秀丽,一边低声道:“皇上把我当做一剂冲关斩将的猛药,以偏补弊矫枉过正,为七殿下铺路架梯,我今日使人惧而畏之,七殿下将来定能使得群臣百姓归心而敬……皇上对七殿下的这番苦心,微臣岂有不知、不服、不成全之理?”

说着抬头看齐谨一眼,眸光中竟有淡漠却明显的怜悯之意:“皇上的心思微臣都明白,赤乌台七年好比人间炼狱,恐怕您龙驭宾天之前,哪个皇子都不敢再信再立了……”

齐谨目光一凝,苍老的脸上陡现厉色。

穆子石却视若未睹,只沉吟片刻,道:“或者皇上想过立七殿下,但心中却有一个结打不开……七殿下是慧纯太子亲弟,却又是洛皇后嫡子,是么?”

齐谨登时怒不可遏,只气得浑身发颤:“穆子石,朕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自己这一辈子最爱的,莫过于慧纯太子,但最恨的,正是他的母亲,天眷之变的始作俑者,毒杀亲子的洛氏皇后!

齐少冲昔日最得皇后宠爱,甚至洛氏取齐予沛性命,多半也是为了他谋划成就,就凭这一点,自己对这个儿子就爱不起来。

但齐少冲流落民间尝尽疾苦,也是深受洛氏之害,何况他这两年随自己处理政务,颇见治国兴邦之才,心胸气象无一不佳,正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而齐予沛活着时,又对这个唯一的弟弟寄予厚望,死了还留下一个穆子石辅佐襄助。

眼下穆子石一番话,将自己种种心态思量尽皆道破,从皮到骨都是森森然的辛辣痛楚。

这等立储大事,帝心隐秘,岂容一个小小臣子妄议擅言?

齐谨大怒之下,就要唤来侍卫将穆子石拿下治罪。

穆子石忙伏地而跪,道:“皇上稍等!且容我再说几句话!”

齐谨略一迟疑,只听他已琅琅道:“皇上可知人心不稳,政局则不安?太子之位悬而不决,您一日不颁诏立储,瑞王安王岂肯死心?他们不死心,朝中又岂能风平浪静?”

齐谨心中咯噔一下,满腹狐疑,忍怒试探道:“少冲近来很是疏远你,你却要我早日立他为太子?难道……”

穆子石双手捧起方才写的一篇纸,摇了摇头,道:“皇上既不愿立太子,臣便想了这条计策,以绝后患。”

齐谨接过一瞧,只见开头写着春闱二字,下面却是一列人名,有瑞王安王一派,又有几位言官御史。

一转念间已明白穆子石的用意,眉头不禁松了松,淡淡道:“毕其功于一役的大手笔啊!春闱可是朝廷开科取士选拔人才的大事……”

穆子石眸光冷硬如铁石,道:“不是大事,不足以为之……明年春闱,臣请瑞王执掌筹措,如此将瑞王殿下置于釜中,揽权生事之心作薪柴,拥趸羽翼便是火刀火石,若瑞王不为所动不存贪欲,便是清风过而火熄,自可无虞,将来七殿下也得一手足守望相助,若瑞王想不开……那么皇上恩赐他以闲居亲王之身远离宸京,未尝不是好事。”

齐谨不置可否,却亲自将这篇纸在灯上烧了,思忖半晌,突然问道:“为什么这样急?”

穆子石微微一怔。

齐谨居高临下,牢牢盯着他:“难道你不知晓,就凭你今日的心机手段,种种无礼僭越,朕对你已是忍无可忍,非杀不可?”

穆子石低下头,一双手在正红的官袍下,尤显苍白纤瘦:“微臣也是血肉之躯……我的病已撑不下去了。”

齐谨沉默片刻,低声道:“抬起头来。”

穆子石依言而行,齐谨仔仔细细的端详他的面容,不由得既惊且悲。

他肌肤本就出奇的凝白细致,眼下却透着毫无生机的憔悴虚弱,重病之下容色虽不损,却像是日出前西沉的明月,是最后的夺目瑰丽,行将消失,令人陡生绝艳易凋连城易碎之憾。

齐谨神色略见恍惚,一时叹道:“朕也算看着你长大,你……跟予沛还真有那么一点点的像,如今也要随他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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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知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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