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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使与一百单八鬼

作者:跃进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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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杨思举毕业于省师范大学中文系。没毕业时就报了“三支一扶”,但报的人多,用的人少,他被淘汰了。接着,他又报考了公务员,与十一个人竞争一个乡团委书记职务。笔试考了个第一,同学们都向他祝贺。他还乐呵地请了客。结果却在面试时被刷了下来。毕业后在本省省城市城县城乡镇村屯和其他省城市城县城乡镇村屯闯荡了一年多,跑了无数个招聘会和无数个公立学校私立学校以及各类企业,碰了无数鼻子灰。最后囊箧空虚,无以为继,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乡土龙背村。

回家又能干什么呢?最后一条路就只有当农民种地了。其实种地也不错,党的三农政策好,农民拿着补助种田,日子好过,可是得有地呀!家里仅有的24亩薄田已经大包给别人了,一包10年,为他换取了学费。连爸都没地可种,到城里一个建筑队当力工去了。咋办?没路可走,只好呆着。好在现在社会好,吃穿不愁,呆着也饿不死。他就呆在家里看电视,什么都看,整天看,边看电视边和妈比赛似地抽烟。抽旱烟,蛤蟆头,自家小园产的。小烟笸箩一天一空,烟揪子烟尾巴扔得满地都是。妈说,别着急,天无绝人之路,咱慢慢找。爸打回好几次电话,说他已求包工头子了,包工头子已答应在工地给找一个大学生能干的活,但是得等,等到有空缺就给安排。那就等吧,等得真焦心啊!20好几的大小伙子,该干活的年龄,却没活干,这种心理煎熬,这种精神折磨,真让他难以忍受了。他睡不着觉时做出了一个决定:去城里建筑队当力工,把爸换回来。可是爸妈都不同意。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就在这一家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大粮贩子许四儿回到了土龙背村。此人脑瓜灵活,路子野,本是土龙背村土生土长的农民,却从没种过地;书也只念到初中,当年就是靠当县农行行长的舅舅,贷款往大连贩了几次粮,便挣下了大钱。钱能下崽儿呀,越下越多。家业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如今已身家亿万。在大连、青岛、上海等大城市开了好几家公司,光老婆就有四个。明里暗里给他下了好几窝崽子,没一个算超生的,十分了得。这几天回老家来,搞“五荒”承包。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硬是把江湾大甸子给包到了手。预备以后开发水稻田。一包一百年啊!许四儿说,先占上,什么时候开发不一定。也许让儿子那辈开发,也许让孙子那辈开发。但是开发之前得聘一个保安,看甸子。听听,不愧是亿万富翁,开大公司的,档次就是高。一个看甸子的也不随便找,得聘,而且叫保安。许四儿说,这不能儿戏,得走法律程序,得签约,公司给交“三险”。此保安绝非一般看甸子人,他关系到我许家领土主权问题。守土有责。因此应聘条件要求比较高:高中以上学历的健康男性青年。

大学毕业生杨思举怦然心动。诱惑他的不仅仅是那给交的“三险”和每月一千六百元的工资,更是那水草丰美、鸟飞鱼跃、一望无际的江湾大甸子。那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最喜爱的地方。小时候跟爸爸放羊、打柴、捕鱼,他趟遍了江湾的河沟草岗。还有,一提起江湾大甸子,他就想起了吴凤娇,甜美的生活往事历历浮现眼前。

那时,爸爸和吴六叔最好。两人经常相约到江湾大甸子的河沟里打渔,一去爸爸就带上小思举,吴六叔就带上小凤娇。当时杨思举和吴凤娇都在念小学,两小无猜,每人挎一个柳条筐,跟在两个大人屁股后捡鱼。爸爸和吴六叔各拎一张线网,沿着大卧子二卧子三卧子莫乎来等几条河流不停地撒网。河面涟漪圈圈、菱花点点,两岸高草森森,空中群鸟翱翔。爸爸和吴六叔提着线网,小心地扒拉开岸边没人深的蒿草,走近河面。将网抡圆了撒向菱秧稀疏处,然后倒着手,慢慢地一把把将网拉回。提上岸,抖抖网上的水,将鱼倒下。再一把把将网敛起,继续撒。杨思举最忘不了的是十二岁那年,那天是端午节。他记得很清楚,他跟爸爸走时揣了两个煮鸡蛋。中午时,爸爸和吴六叔都累了,坐下来抽烟唠嗑。杨思举和吴凤娇就在河边玩耍。杨思举喜欢逮蛤蟆,大花鞋、青拐子、一身绿色的天老爷小舅子,什么都能逮着。用铁丝儿穿着,不一会儿就一串子。吴凤娇逮不住蛤蟆,就采艾蒿。一把把地采来,扎成小辫子样,甩着。一下一下甩着节拍,两脚随着节拍踏着,嘴里随节拍唱着:小皮球架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八三五六,三八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四八四五六,四八四五七,四八四九五十一;五八五五六,五八五五七,五八五九六十一••••••她跳踏得很美,唱的也好听,尤其那件粉红色的碎花小衫儿,杏花般鲜艳。映着那张红扑扑的脸,非常好看。杨思举忘记了打蛤蟆,站在一边呆呆地看她,就像看节目一样。吃午饭时,杨思举把煮鸡蛋拿出来,给了吴凤娇一个。吴凤娇也把一个煮鸭蛋给了杨思举,两个人换着吃。

从那以后,杨思举和吴凤娇总是形影不离。上中学以后,两人仍然分在一个班,从家到学校二十多里路,两人总是一块走。先是徒步,后来有自行车了,就骑自行车。去时,谁先吃完饭了就去喊另一个;回来时,收拾书包快的就等收拾书包慢的。后来上初三了,不互相找了,也不互相等了,也很少说话了,好像生分了,各走各的。可是每次出门又都能赶巧碰上,还是一块走。只是一碰到熟人,吴凤娇就把车子蹬得飞快,把杨思举落在后面。

初中要念完了,吴六叔得了重病,没能治愈,扔下吴六婶和两个女儿走了。这一年,杨思举帮吴家干了不少活,两家关系一直很好。

上高中那年,一个星期日,妈约吴六婶到江湾打鸡头米,杨思举和吴凤娇也去了。鸡头米长在泡子里,高高地挺出水面,形状就跟昂首挺胸的雄鸡头一样。用镰刀割下来,拿到岸上,用棒子一擀,鸡头米就从鸡嘴吐了出来。鸡头米学名叫芡实,一粒粒鸡头米就跟商店里买的皮豆差不多。圆圆的,一层硬壳,里边包着白色粉面。那粉面能制药,因此,那时药材公司收购鸡头米。他们就去打鸡头米,两家合伙打。杨思举和妈和吴六婶下河割,吴凤娇在岸上擀。鸡头米不好打,鸡头鸡脖子上长满了针刺,仙人球一般。一不小心就扎了手,扎了手就红肿、溃烂。杨思举干活毛愣,手上扎了好多刺儿。休息时,杨思举就坐那儿拔刺儿。拔得很笨拙。吴凤娇看到了,就走过去,用眼睛抹搭他一下,然后不声不响地扯过他的手,帮他往出拔。她用左手掐住杨思举的手,将刺掐得凸鼓出一截儿,然后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一对,小钳子一般,掐住那一截小头儿,一下子就拔出来一个。拔完了再使劲一捏,从刺眼儿挤出一汪血水。那细长的手指软而有劲儿,弄得杨思举痒苏苏的,一点儿不疼。那天,打鸡头米打的忘了时间,贪黑了,四个人背着湿捞捞的鸡头米往回走。走到半路,下起了雨。霹雷闪电,看不清路,杨思举表现出男子汉的勇敢,在前边开路。吴凤娇紧紧跟着他,一路上他扯着她,两个人的手始终没松过。

吴凤娇甩着艾蒿踏歌的一幕,吴凤娇为他拔刺儿的一幕,是杨思举人生经历中两道亮丽的风景。让他无数次甜蜜地回忆,无数次陶醉,并在心中无数次幻化成甜美的故事,弥补他单调的生活。他喜爱江湾大甸子,喜爱江湾大甸子上那甜美的往事。于是,他欣然前往,去找许四儿,决定应聘这个保安。可是妈不同意,她挡在杨思举的前面。说,那哪是小孩子干的活呀!江湾大甸子,方圆几十里没有人家。窝棚就搭在榆坨子上,四周尽是坟,吓死人了。前些年,咱队的宁老五给生产队看甸子,就死在榆坨子上。浑身上下一处伤没有,就死了。到现在都不知是咋死的。他是个老头子,死就死了,你这小小年纪•;;•;;•;;•;;•;;•;;妈说不下去了,背过身去擦眼睛。

杨思举不听妈的话,他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平时不爱说话,但主意很正。定下的事就必须做,十个老牛也拉不回。而且,榆坨子他熟悉,他觉得并不像妈说的那样可怕。那是江湾大甸子上最西端的一个黄土岗子,呈东西走向的长条形,西段最高,紧临嫩江。江水冲刷坨根,切出了六七十米高立陡立崖的坨壁,成千上万只土燕子啄壁为巢,在壁上生儿育女。一个个小黑洞蜂窝一般密布坨壁中上端,常有大蛇顺壁而下或攀壁而上,血洗土燕子的洞府。惊得土燕子纷纷飞离洞穴,成群地在壁前飞旋。盯着大蛇叽喳乱叫,眼睁睁看着大蛇吞食它们的子女,却无可奈何。坨子越往东越低,一点点低到与大甸子相平,并与大甸子融为一体。每年嫩江涨大水,整个大甸子一片汪洋。坨子大部分都被水淹没,只有西段四五百米长那么一段岿然不动。因此,那西段的南坡,确实埋了几块坟。听爸说,那南坡早年曾住过人家,有人家就有生老病死。死了人又不能葬到沟底,因为死人也怕水淹,也要向阳,于是就房前屋后地乱埋。死人与活人争地盘,渐渐地死人胜利了,活人退出了那里的舞台。那里就成了乱葬岗。

有几座坟又怎样呢?几十年上百年的老坟,早已断了香火。坟包低矮,即便有鬼魂,想那魂魄早应离坟而去,说不定已几个轮回。杨思举不怕,杨思举是大学生,学过唯物主义。他坚信,什么鬼儿呀神儿呀灵怪呀,都不可怕,而今最可怕的是人。试打听一下,这年头死的人,哪个是狼吃的?哪个是鬼吓的?倒有很多是人害的。荒郊野外,月黑风高,你正独自赶路,迎面过来一个人,你可得加小心。说不准就有一把刀顶到你胸前。

因此妈没能挡住杨思举,杨思举倒说服了妈。他毅然地去找许四儿签约。递过了笔,许四儿再次审视杨思举。一字一顿地强调,必须住在榆坨子上,否则,按违约处理。杨思举接过笔,说,没问题。刷刷几笔就签了名。于是应聘成功,于是杨思举就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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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许四儿就派车把杨思举送到了榆坨子上。那里早已给他搭好了一个小窝棚。

终于有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了,杨思举异常兴奋。他站在窝棚前,伸开双臂舒展一下腰身,轻松地吐了一口长气,然后悠然地放眼向远处眺望。他真佩服许四儿了,这小窝棚盖的真是地方,居高临下。站在小窝棚前放眼一望,散布在大甸子上的两半儿坨子、马尿骚坨子、莫乎来房台子、官家亮子等高包,高高低低尽在目;大卧子、二卧子、三卧子、浅碟子、莫乎来、老徐大泡底等河泡,明明灭灭一望收。高包是隆肌,河沟是筋脉,构成了大甸子开阔的胸腹。风吹草低,牛羊隐约可辨。别说合同上规定每日巡甸子一次,就是不去巡,哪里有风吹草动,站在窝棚前也一目了然。

窝棚东边不到百步就是龙坑,取水方便。真是好地方。杨思举将目光收回,看窝棚的西边。一看西边,他的兴致大减。西边距小窝棚不到十步,就是乱坟圈。密密匝匝散布着几十座坟堆。坟堆间稀稀拉拉长着一些满身节包枝叶稀疏的疙瘩杨和歪脖子榆,坟上坟下到处是老苍耳、铁杆蒿、扎麻柯、野糜子等杂草,荒凉死寂。这些坟有些已年久失修,被杂草淹没,有的竟然是近年埋的新坟,高大轩伟,坟前还有纸钱化过的痕迹。这倒让他吃惊,让他不解。前不着村后不巴店,谁上这埋人呢?这里风水好吗?不管他,先看看再说。杨思举拎起镰刀沿着坨脊向西走,坨脊上的草不高,但露水挺大。他并不在意这露水,他在意的是坟堆。他的眼睛注意着每一座坟和坟间杂乱的蒿草,他要侦察清这里的情况,看好环境,做到心中有数,以备发生什么事时,好有法应对。他一直走到最西端,没发现什么异常,就是一些坟包而已。他舒了一口气,站在立陡的坨壁顶端,远眺江对岸十几里外的太赉城,城中一座座楼顶在朝阳里生辉。他又向岸边走了走,俯视下边一泻千里的江水。嫩江水挺平静,呜呜咽咽地啃啮着坨脚的沙岸,中流却一圈圈拧着漩涡,平静里透着寒气。一阵小风冷丁从身边刮起,他晃悠一下,打了一个寒战,便折反身向回走。

这回,他从北坡走。北坡树少,草也稀疏,可偏偏有几块草长得很茂密,黑森森的绿。近前一看,每墩草里都隐藏着一个或两个阴森森的洞,洞粗细不等。其中有两个洞足有水桶粗。杨思举大着胆子蹲到一个粗洞前看,洞里向外渗着潮湿阴冷的气息,洞前浮土上依稀有兽的爪迹。一些蚂蚁在杂乱的爪迹上扯成线儿翻山越岭搬运着大米粒儿一样的东西。这是什么洞?是狐狸洞?是貉子洞?杨思举猜想着。可别是獾子洞呀!杨思举感到发瘆,他想起了许多关于獾子的传说,尤其是爷爷说的那个。

爷爷说,许多年以前,这榆坨子上只有一户住家,姓庞。男人是打猎的,有一棵洋炮。他最会下套子、下夹子,手法高超。常常是从这个洞口摘下猎物,用刀挑开四梢,剥皮。边走边剥,到下一个洞口遛套子或夹子时,就剥完了,兽体扔掉。兽皮,一个热乎乎完整的皮筒露一条尾巴,吊在腰间了。什么都猎。那时,大草甸子上野兽也多,啥兽都有。最多的是傻狍子,用棒子就能打几只。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汤锅里,一点不假。一冬天,狐狸、獾子、貉子、黄皮子、山狸子,甚至狼,打得无数。光皮货就能卖不少钱。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小子。一家人远离村屯,在榆坨子上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一回,下了一夜的雪,雪很厚。清早起来,庞猎户像往常一样,背上狼皮口袋,扛着洋炮,出去遛套子、遛夹子。来到门外,他吃了一惊。房前屋后的雪地上,踩出了好几行脚印,有老鼠的,有兔子的,有狐狸的,有黄皮子的。兔子的脚印最清晰,一截一截小圆棒一般。兔子的脚印上还有狼的脚印,这也不值得奇怪,狼在跟踪兔子,这是常事。让他惊骇的是,在众多脚印中,有一行人的脚印。脚印不大,也就两三寸,是光脚踩出的。谁家孩子大雪夜跑榆坨子上来了!谁家的?那个屯的?方圆几十里没有人家呀!庞猎户十分诧异。他把洋炮端在手里,紧张地顺着脚印追踪。也就追出十几步远,到了自家的柴垛边,脚印没了。他十分警惕地用洋炮的铁管扒拉着厚雪下的柴捆。扒拉开几捆柴禾,他吓了一跳。柴垛里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太,灰土土的脸,红瞎瞎的小眼睛,冻得发紫的小脚。穿着一身青棉袍。躲在柴垛里瑟瑟发抖,眼看就冻得不行了。你是谁?从哪来?庞猎户用洋炮指着老太太喝问,声音很大。喝问声惊动了屋里的人。庞猎户的老婆也出来了,跑过来看。青衣老太太什么话也不说,向西边的嫩江指了指,上下牙磕得嘣嘣直响。庞猎户还要审问,一劲用枪管点她的脑门儿。可是他老婆却动了恻隐之心,用手扒拉开他的枪管,将老太太扶起。硬是命令庞猎户把老太太背进了屋。进屋后,庞猎户将老太太放在了炕头,又问了老太太一些话,老太太眼睛半睁半闭,任怎么问也不回答。只是哆哆嗦嗦不停地抖动。庞猎户没趣儿,就扛着洋炮,出去继续遛夹子、遛套子。今天收获不大,只打了几只黄皮子和一头小獾子。庞猎户将獾子的**拿回来了,让老婆洗洗烀上。烀熟了,一家人坐在炕上吃獾子肉。庞猎户老婆撕一块獾子肉递给老太太,老太太哆嗦得更厉害了。背过脸去,直摇手,不接。还鼻涕眼泪哗哗地流。

青衣老太太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吃,独自一人坐在庞猎户家的炕头上闭目哆嗦。那眼睛有时也裂开一条小缝儿,一闪就闭上了。庞猎户很讨厌她,但见她半死不活的样子,也没太当回事。晚上就留她住在了家里。

这一夜,庞猎户紧挨着老太太躺着,将老太太与老婆孩子隔开。即便这样,庞猎户也睡不着。他不放心,整个心思都在老太太身上,密切注意这老太太的动静。老太太却睡得很香,呼噜山响。庞猎户渐渐松懈下来。到下半夜,他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快亮了,庞猎户翻身爬起,揉揉眼睛,向炕头看了看。这一看,他吓得心咯噔翻了个个。老太太不见了。他预感到事情不妙了,赶紧看还睡着的老婆孩子。他查呀,数呀,一个老婆俩孩子,数了好几遍就是少一个。五岁的小儿子不知去向。庞猎户急忙喊醒老婆,然后一翻身跳下地,抄起洋炮就蹿到外边。门外,一行小脚印向柴垛方向去了。庞猎户端着洋炮码着脚印追去。追到柴垛西边,他惊呆了,雪地上一颗挺大的脑壳,拖着一具白森森的小骨架,惨不忍睹地横陈着。五岁的小儿子被吃掉了。

庞猎户发疯一般,将柴垛掀了个底朝天。一捆一捆地搜,没见到穿青棉袍的老太太。他将眼光移开,向四外找。在距柴垛十几米的地方发现了一行小脚印。那小脚印正是青衣老太太留下的三寸金莲。她怎么过去的?十几米远呀!十几米内没有脚印,她飞过去的?庞猎户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断定这是跳过去的。一跃十几米远,此对手不好对付啊!

庞猎户的眼睛红了,他什么都不顾了。盯住那行小脚印追寻,手里紧握着洋炮。追了也就二百多米远吧,这行小脚印在一大墩蒿草前消失了。庞猎户心里一哆嗦。他十分清楚,这墩蒿草里藏着一个獾子洞。他用铁夹子在洞口打过十几个小獾子。难道这青衣老太太进了獾子洞?他不敢相信,但是无论再怎么找,放远距离延伸着找,就是找不见青衣老太太的脚印了。青衣老太太的脚印彻底消失了。

庞猎户强压怒火返回来,扶起哭得泪人一样的老婆,然后刨个坑把小儿子的骨架埋了。做好了复仇的准备。他断定,这青衣老太太还会出现的。一到夜晚,他就让老婆把门插好,拿着菜刀守住里边。自己端上洋炮,藏到柴垛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那墩藏着獾子洞的蒿草。

一宿,两宿,一晃五宿过去了,没有动静。庞猎户不松劲,不气馁,坚持等待。第六宿,下半夜,半个寒月挂在西天,洒下清冷的月辉,冻住了惨白的雪地,夜空静谧而深邃。庞猎户困了,迷迷糊糊差点睡去。突然,朦胧的月光中,他看到那墩蒿草前,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球一样滚了出来。庞猎户激灵打了个冷战,一下子清醒了。他瞪大眼睛注视着黑球,黑球飞快地向东北方向抄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它绕过了柴垛,直逼庞猎户的小房。庞猎户借着朦胧的月光看清了,黑球正是那个穿青棉袍的老太太。庞猎户端枪的手都握出了汗,但是他不急着动手。他太相信自己的布置了。他估计有老婆守在屋中,青衣老太太一时半会儿进不了屋。于是,他先蹑手蹑脚地向西跑,跑到那墩蒿草间,用事先准备好的一块大石头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然后才奔回小屋。他快步如飞,踢得雪粉飞扬。老远,他就听到屋里有打斗之声,到了门口,打斗声停了。一看门,门早已开了一个大洞,他飞脚踹开门,端着洋炮就冲进屋中。屋里一片漆黑,他看不清啥是啥,便一纵身跳上炕。上了炕,他才模模糊糊地看到炕上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翻滚。他用洋炮的枪管儿触了一下,就见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迅速爬起,一个高蹦下地,一溜烟儿从门跑了。庞猎户顾不了许多,端着洋炮就撵了出来。青衣老太太十分敏捷,几蹿几跳就跑到了那墩蒿草前,可是没进去洞。庞猎户紧追而至。青衣老太太哇哇直叫,回身迎战庞猎户。两个就在雪地上展开了殊死搏斗。几个回合之后,庞猎户感到很被动。青衣老太太身轻如燕,在他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头上裆下,闪转腾挪,机灵刁滑,他抓摸不着。他的洋炮是单发的,轻易不敢放。放了若打不着,连烧火棍子都不如。庞猎户边打边想对策,觉得只能智取。于是假意瞄准,再假装扣动扳机,随即喊一声:完了,臭子儿!然后倒着脚向后退。青衣老太太一阵高兴,高兴得哇哇狂叫。一个高蹿上前,抓住庞猎户的枪管儿,一口咬到嘴里。说时迟那时快,庞猎户一勾食指,叭!青衣老太太被打出好几步远,倒在雪地上,滚了几下不动了。

庞猎户走上前,扯住一条腿拎起来。毛茸茸的,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老太太,原来是个老掉牙的母獾子!人脚獾子成精了,变成了一个老太太来给它的子孙们报仇。

庞猎户手刃了仇家,拖着战利品回到小屋儿。进屋后,他划着火柴,点上油灯。灯光下,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如雷轰顶。炕沿下,老婆被咬断了喉管儿,横陈地上;炕上,八岁的大儿子也满身是伤,血肉模糊。

第二天,庞猎户砸了所有的夹子,拆了所有的套子,把洋炮的铁管儿也卸了。背上重伤的大儿子,离开了榆坨子,回了老家。

爷爷说,那时,榆坨子上獾子可多了,有人脚的,有鸡脚的,总作妖。

这洞里好像没有人脚印,也没有鸡脚印,那就不是爷爷所说的人脚獾子鸡脚獾子洞了。杨思举将眼光放得更近些,仔细地辨认,脚印好像挺细碎。该不是蟒蛇吧?蟒蛇的洞到底啥样,蟒蛇走过的痕迹到底啥样,他搞不清,他只是一下子又想到了一个传说,这传说很久远了,他听过许多次。

说一个年青人在这榆坨子的缓坡上种了几亩地,有一天到地里锄草,偶一抬头,看到从地头走过一个女子,女子长的清爽俊俏,走路婀娜多姿。他头一次看到这样俊美的女人,两眼看直了,忘记了锄草。女子停下脚步,冲他妩媚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眼里跳动着渴求的光波。年青人丢魂失魄,不禁自言自语:若娶这样一个媳妇,我一天非爱她十次不可。后来这个女子就天天都来找这个年青人,主动地投怀送抱。每天都要他坚持爱上十次。不到半月,年青人累累见瘦,眼睛深陷如骷髅。有一天,他们又在连续**,年青人体力不支,昏厥在女子的身上。女子突然面目狰狞,两只胳臂蛇一样缠住年轻人的脖颈,尖利的长指钢叉一般插入他的颈椎,掰断他的脊柱,直接舔食她的脊髓。这时,从西北天空箭儿打一般飞来一块黑云,不大的一块儿。黑云飞到榆坨子上空,突然如山般崩塌,铺压下来,紧接着电闪雷鸣。女子正在专心致志地吸食年青人的精血,听到雷声,她吓了一跳,飞快地起身,从窗子腾跃而出。可惜迟了,眼前大雨倾盆,雷阵前陈,她已无路可逃。情急之下,她转身钻进了房后的麻地。这时,一道立闪刀一般切过,只听嘎巴一声炸响,麻地里腾起一阵烟雾。很快雨住雷收,一道彩虹挂上南天。雨停以后,人们到麻地里去,发现一条大蟒蛇,两眼已被剜走,皮肉已被烧没,只剩一列长长的骨头架子,那列骨头架子担了十八个垄沟。

后来,人们都说,这榆坨子下面住着两条大蟒蛇,一雄一雌。它们头枕嫩江,雄踞坨内,以广袤的大草甸子为活动范围,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努力地要修炼成仙,可是雌的不安分,它急于求成,走了捷径。想吸食九九八十一个人的精血,快速成功。它已吸食了八十个,这年青人是最后一个。若无意外它就成了正果。可惜,功亏一篑,它被天公正法了。

杨思举想,雌的被雷杀了,还有雄的。那这洞可能就是雄蟒蛇的了。但是紧接着他就摇摇头自我否定了。不可能。光这坨子北坡就有好几个洞,粗的也有,细的也有,粗的就有两个,难道这些洞都是它住的?有蟒蛇在这里称霸,谁敢到这里安家?看来也不可能是蟒蛇的。那到底是什么洞呢?杨思举想,最好是狼洞。他希望是狼洞。他这样想有两个原因,一是现在大草甸子上根本没有狼了,没有狼的狼洞就是空洞,空洞就不用担心了;二是狼好对付,他记忆中的狼是最好对付的,真的,他吃过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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