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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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的月色像是隔了好几层纱,把楼台亭阁的影子映得婉约诡秘,白日里那些棱角分明的宫闱,在黑暗中越是显得峥嵘嶙峋、钩心斗角。从外城,到内城,再到禁城,三重城墙的投影宛如三道深深的沟壑,把深宫重殿一层一层,由浅渐深地分隔开来,越是往内,越是森严。

———这就是夜晚的离国帝都,不复白天的繁华热闹,极目望去,压抑沉静中,却透着深深的萧杀。

南宫淮穿着黑色的夜行衣,身形几乎溶解在浓重如墨的夜色里。他静静地趴在屋脊的一角,一面观察着下面巡夜的侍卫行走的规律,一面侧耳倾听着屋檐下,那一层窗户后面的动静。

对于他来说,这样的夜晚,已然是习以为常了。

腰间的芊尘剑已从吞口处退出了一寸的距离,随时准备着接下来的,那一次迅雷般的刺杀。

然而,街道上巡逻的士兵尚未走远,南宫淮潜伏着,一面隔着屋顶,听着兵部尚书徐安鸣酣睡的声音,一面却不由微微出了神。

五年来,已经是第几次执行这样的任务了?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却发现已然无法完全记清,只好微微苦笑。

———这些年来,把整个帝都搅得鸡飞狗跳的人,就是他吧?

重复地接到同样的任务,杀不同的人。五年来不断有朝廷的高官死在他的剑下,他的手法从开始的生疏变成后来的熟稔,眼神也在一次次的刺杀中渐渐变得冷淡。然而,在连续的命案之后,也终于引起了朝廷的重视,原本只守卫禁城的御林军被派到帝都各处巡逻,越到后来,他的刺杀,也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就在今夜,似乎收到了某种预告,帝都巡夜的人数明显增加了,整个内城几乎被士兵手中的火把照得灯火通明。

然而,无论有再大的风险,他还是必须按计划取下兵部尚书的人头,因为,他是隶属于“飞羽”的杀手。

五年前,离国举倾国之兵力,攻下了杨国的国都,消灭了杨国,终于结束了两国之间经年的战乱。之后,离国便占下这座城池,把自己的都城迁到了这里。新建立的离国帝都,不复原本杨国的腐朽糜烂,而是有着钢铁一般的纪律,处处都透着铁和血的味道。但是,这个在战乱之后新建立起来的城市,一片欣欣向荣中,依然潜藏着无数的暗涌。

一些潜伏在各处的,杨国残留下来的复国之士,还有一些趁着战后迅速崛起的势力,都像是一片姣好的皮肤上长出来的毒瘤,虽然无法对离国政权构成致命的威胁,却也一时难以拔除,痛痒难当。

而“天轮会”,则是这些毒瘤中,最令人头疼的一颗。

早在杨国覆灭之前就已经崛起的天轮会,趁着两国对峙交战的时机不断发展壮大,到如今,已经成为一个聚集着大批高手,几乎可以和帝都的军队抗衡的庞大组织。而五年前,杨国覆灭,也正是这一任的天轮会首领上任的时候,那一位据说武功已经高强到几近天人的程度的新任首领,在他的经营下,近五年来,天轮会的规模又是迅速地成长,渐渐成了离国朝廷最大的威胁。

然而,如果是正面的对抗,一个江湖帮会还是绝对无法和离国训练有素的军队相抗衡的,天轮会之所以可以让离国如此头疼,却是因为它属下的那个杀手组织———“飞羽”。

“飞羽”集中了天轮会中最精英的一批人,有着隐秘而严谨的联络方式,在日光下,他们之间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即使是擦肩而过也不会认出对方,然而,每当夜晚降临之时,这些人穿上夜行衣,戴上刻着飞羽标记的白玉面具之后,却成了互相之间最信任的,并肩作战的同伴。而这些在黑夜中如鬼魅般来去的身影,也最让朝廷感到头疼。

而他,南宫淮,在进入飞羽的五年中,完成了多场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刺杀,阶位竟慢慢地上升,最终位列“飞羽”中最高级别的两个杀手之一。

“飞羽”中最顶尖的一批人,都是以各种飞鸟的名字来命名。至于他的称号,只要在帝都里提起,都会引起周围一片战栗。

白日里,他只是帝都里一个游手好闲的街头浪子,而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便成了———“隼”。

除了飞羽的那个神秘的首领“凤凰”之外,没有人知道他拥有着如此截然不同的两重身份,即使是他自己,偶尔的恍惚中也会觉得,这的确是两个不同的人,不过共用了同一具躯体罢了。

每一个自愿加入飞羽的高手都可以和天轮会交换一个条件,他们为天轮会卖命,天轮会也会竭力帮他们完成那一个愿望。然而,南宫淮是唯一一个无条件加入飞羽,自愿听从凤凰调遣的人。

只是,他并不是没有他自己的目的的。这五年来,他过着分裂一般的生活,只是为了保护一个人。

为了那个人,即使过着这样的生活,也是值得的吧?

南宫淮从出神中收回目光,看见负责这一区巡逻的人已经慢慢走远了。他吸了一口气,眼睛里发出冷定的光芒。

昨日朝廷刚刚放出消息———不久之后,将发动对天轮会的第六次围剿。本次围剿,据说将发动整个帝都的兵力,规模是空前巨大的。而主持这次围剿的人,正是兵部尚书徐安鸣。

他在街头游荡时,听到这样的讨论,心中已然有数了。果然,在今日傍晚的时候,他收到飞鸟衔来的密函,要求他今夜潜入徐安鸣的府邸,将这个围剿的总指挥官格杀在睡梦之中。

———而现在,是时候了。

南宫淮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翻落,像一片羽毛般翩然而下,在半空之中,芊尘剑出鞘,一划割裂了窗纸,然后,黑衣人竟在毫无借力的情况下,身形一变,飞身跃入了屋中。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竟然没有发出丝毫动静。门外来往的侍卫没有察觉到有人破窗而入,就连屋里的人也依然酣睡如常。

南宫淮稳住身形,看向屋中那张华丽的床榻,此刻,那个他刺杀的目标正仰面躺着,睡梦中依然一只手拥着他的宠妾。南宫淮悄悄走到床榻旁,垂眼看了一下,确认了对方的身份。然后,手中青峰倒转,毫不犹豫地便将对方首级一剑割下。

睡梦中的人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便身首分离了,鲜血从失去了头颅的脖颈中溢出,染红了被褥,而躺在旁边的那个年轻女子,却什么都没有察觉。

南宫淮一击得手,顺势将手中的剑对准了另外一个人,然而片刻的迟疑之后,他却收了剑,提着人头转身掠出了窗。

————不杀任务以外的人,这是他一贯的原则。对于一个平常人来说,这也应当是最低的底线,然而对于一个杀手来说,这样的原则,却是多余且致命的。

果然,就在他刚掠出窗外的时候,屋里发出一声尖叫。

溢出的鲜血触碰到屋中女子的脸,她在浓重的血腥味的刺激下转醒,发现那个躺在自己身边的人已经成了一具没有头的尸体,于是在惊惧中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尖叫———这一切,他刚刚已经全部都料到了。

南宫淮站在尚书府中,看着许多巡逻的侍卫向这边跑来,却只是微微一笑。这样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然而从来没有人可以留得住轻功极好的他。

侍卫们终于冲进来了,黑衣人不慌不忙,纵身便往空中逃去。足尖连点,几次跳跃,便已掠过了数重屋檐。

然而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早已入的圈套———整个尚书府内外早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刀剑林立,甚至已经有弓箭手爬上了屋顶,无数强弓硬弩正对准着他。

显然,这些侍卫是早早就收到命令的,在他刺杀得手之后,迅速包围了整个尚书府,务必不让刺客有半点逃走的可能。

恐怕徐安鸣和第六次围剿的消息,也是朝廷刻意走漏的,为的就是引“飞羽”的刺客前来送死。

竟然用位高权重的兵部尚书来做诱饵,看来朝廷这次真是老羞成怒了。———南宫淮微微苦笑,在屋脊上不断飞跃,目光四下搜索着出路,然而当他的眼睛看向某一处时,却闪出了惊讶的光芒。

就在他不远处,十二个身着金甲的人一字排开,居中一人手握一张重弓,弦上三条金箭蓄势待发。

十二剑卫!

———居然请动了作为皇宫内侍的十二剑卫?南宫淮不敢再轻敌,手中长剑出鞘,做出一个十足的守势。

另一边,弓弦响了,三条黄金铸成的箭矢脱弦而出,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向他射来。———一发三矢的绝招,正是来自十二剑卫中排行第三的“神箭”庄羽。

黑衣人看着疾射而来的箭矢,手中的芊尘剑平平展开,剑身在夜空之中竟像是一分为七,极快极薄的剑气,织成一道蝉翼一般的屏障。叮叮叮几声脆响,把三条金箭尽数挡下。

然而,这一式“七弦剑鸣”竟也无法完全抵消那三箭的力道,飞跃的势头被打断,南宫淮无奈落到地面,一时间,侍卫们围了上来,无数的刀锋和箭矢对准了那个黑衣人。

杀手不动声色,白玉面具后面的脸色,却微略有些发白。

这次有点棘手了。

侍卫们并没有急着进攻,连那十二个大内的高手也没有,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着那个走投无路的杀手,似乎在等待某个命令。

就在这时,从外头走进来一人,那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在众多侍卫的拥簇下,脸上是得意的表情。

南宫淮看见那个人,眼光迅速地冷下去了。

这个人,却正是他今晚刺杀的目标———兵部尚书,徐安鸣。

黑衣的杀手低头看了看手中提着的首级,那张脸和眼前这个人的脸是一样的,然而在满脸的血污中竟有一片薄薄的膜翻卷开来。没有薄膜覆盖的地方,竟露出一块截然不同的皮肤来!

“易容”么?

原来是个替身……南宫淮摇头一笑,弃了手中的人头,定定看着眼前的敌人。

“料到你今夜会来,早已设好局等你了。”成功逃过刺杀的兵部尚书显然对自己的计策感到很得意,“你已无去路,还不束手就擒!”

南宫淮没有说话,面具之下也不知是怎样的表情。

对方越发得意起来,以手抚须,“近年来,你们杀了我们朝廷多少重臣,待抓到你后,定要以极刑处之!”

说完,兵部尚书看了看已经落入包围圈的杀手,断然发出一声厉喝:“拿下此人!”

无所不能的“隼”,似乎已然是落入了险之又险的绝境!

然而,那声厉喝方脱口,徐安鸣的表情却在那瞬间凝固了,鲜血从他半开的口中溢出来。

一只手掌悄无声息地从他的后背探入,刺穿了心脏,再从胸前透出来,这一刺快而狠,在电光火石之间,便把那个指挥全局的兵部尚书钉死在原地。

局面陡然生变,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不已———所有目光都投向了那个一直隐藏在人群中,一举将指挥官击杀的人。

那不过是一直站在人群中的,一个衣着普通的侍卫,有着一张毫无特点的脸。然而,脸上那双看向众人的眼睛,却是让人望而生寒的。那个人从兵部尚书的身体里拔出手来,不慌不忙地扫视着在场的人,其貌不扬的脸上带着僵硬而阴沉的微笑:

“要说易容,又有谁可以和飞羽中的‘画眉’相比?”

一时间,众人皆惊!

原来,圈套的外头,套着另一重圈套———“隼”不过是设在明处的,只为引出兵部尚书真身的诱饵。而隐藏在人群中的,这个经过易容的杀手,才是今晚真正出手格杀目标的人。

在短暂的愕然之后,尚书府的侍卫,包括在一边的十二剑卫终于反应过来,齐齐往人群中的两个杀手追杀而去。

然而,杀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走!”任务已经完成,南宫淮厉喝一声,率先从包围圈中杀出。此刻,他将一身轻功绝技毫无保留地使出,手中的芊尘剑闪着寒冷的光,一面当空疾走,一面用剑将挡道的人一一砍翻。

离国十二剑卫一齐疾追而去,却发现原来对方刚刚只不过用了五成的力道,而如今对方使出全力,一下便将他们远远拋在了后头。

看出了双方速度的差距,十二剑卫终于颓然收起武器,停止了追击。侍卫军无人指挥,只能在原地不安地骚动。而倒伏在地上的兵部尚书被人扶起来。胸口的豁口在潺潺流血,眼睛兀自圆睁着,却早已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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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以复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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