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人命关天

一九九六年五月，天南省云州市江流县，县委小会议室里正在召开常委扩大会议。会议由县委副书记、县长甄有为主持，十三名常委悉数出席，长丰乡党委书记、前矿业办副主任刘雄以及相关单位负责人列席会议。

会议主要围绕赵家山铁矿是否应该停产整顿展开了讨论，无论是赞成或反对，都有相当数量的支持者，双方各执一词，莫衷一是。

赵家山铁矿位于长丰乡境内，是江流县唯一的已经探明并开采的矿山，对于江流县财政有着重要贡献。它的停产与否关系到方方面面，因此虽然不涉及到人事问题，这次常委会的激烈程度却一点也不比以前来得平淡。

赞成关停铁矿的人认为铁矿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不立即停产就会引发事故，这些人以县委常委、副县长、县矿业开发协调办公室主任吴宇为首，他们得到了县里一些相关部门的支持。

反对关停铁矿的人认为赵家山铁矿是江流县重要的财政支柱之一，如果停产势必影响江流县的经济发展和长丰乡的人口稳定，这些人以长丰乡党委书记刘雄为代表，而他们则多半是县长甄有为的人。

“……所以我认为不能因为一点小问题就揪住不放，铁矿不能停产，长丰乡需要它，江流县需要它。”刘雄的慷慨陈词博得了不少人点头称许，一些原来还摇摆不定的干部大有向刘雄靠拢的趋势。

作为前任矿业办副主任，刘雄对铁矿有着相当的发言权。他细分利弊，着重强调了关停铁矿将会带来的后果，无论是他所说的长丰乡人口稳定还是江流县财政枯竭，都是在座众人所不能承受的。

不过尽管有人因为刘雄的发言而松动，但坐在主席台上的吴宇仍然坚持己见，力主铁矿停产整顿。由于吴宇言辞激烈，会场上一度气氛紧张，谁都明白这绝不是一场简单的讨论会，甄有为是铁定要支持刘雄的，而县委书记陆天明则态度不明。不少人都是心中惴惴，唯恐站错了阵营。

有人争得面红耳赤，就有人昏昏欲睡，但也许没有人注意到，坐在刘雄后边的现任长丰乡党委副书记、代乡长、县矿业开发协调办公室副主任张唐目光空洞，神思游离，全然不像刚才做报告时的神采奕奕。

台下沸反盈天，台上交头接耳，张唐的心里却在翻江倒海，脑子里一片混乱，别人的发言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重生了，自己竟然回到了十四年前，回到了江流。记得当初，就是因为赵家山铁矿，自己才黯然离开了江流，离开了官场。

墙上的时钟不停的转动，张唐沉浸在回忆中无法自拔，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前世离开江流后，张唐在南方辛苦打拼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拥有了一家几百人的公司，也算小有成就。

就在那时，一场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呼啸而来，那段时日也是张唐最艰难的岁月，可也就是在那时，张唐遇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一个或许是叫莫小米的美丽姑娘。

女人站在张唐身后默默的支持着自己的男人，在莫小米的安慰和鼓励下，在家的温馨惬意中，张唐挺过了那段艰难岁月。经济危机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可就在张唐苦尽甘来的时候，一场意外让张唐回到了十四年前。

奋斗了十多年，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一个小时过去了，周围的人物依旧，张唐的头脑也渐渐清醒，可或悲或喜，现在的他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一九九六年，对于天南省，对于江流县是再平凡不过的年份。可对于张唐，这却是一个让他铭心刻骨的年份。

前一年，也就是一九九五年的夏天，张唐研究生毕业。那时候张唐刚刚二十三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怀揣着济世的梦想，张唐放弃了国企优厚的待遇，选择了回到家乡云州。

作为宁读大学常务副校长、著名经济学家许国清的得意门生，又得到了时任省科委主任叶青阳的推荐，张唐一到江流就被任命为刚刚成立的县经贸委副主任兼乡镇企业管理局局长，级别定为正科，此事当时在江流官场还引起了轰动。

刚来那会，张唐踌躇满志，干什么事都抢在别人前面，想做出点成绩。可一年过去了，张唐见识到的却是官场中的种种陋习和大小官员们的慵懒懈怠。江流县经济发展滞后，几乎没什么像样的企业，张唐熟悉情况后才发现，乡镇企业管理局基本上没事可干。

江流要发展，就要培育新的经济增长点，可张唐几次给上头提建议都石沉大海。照这样下去，别说什么济世的抱负了，仅剩的一点点雄心都要消磨殆尽。

正当张唐四顾彷徨的时候，县委书记陆天明突然把他找去谈话，温言勉励赞许有加。而后就在上个月，张唐被任命为长丰乡党委副书记，随之被选为代乡长。一周后，张唐顺理成章的接手了赵家山铁矿。

赵家山铁矿是江流县境内的唯一一处已经探明并开发的矿山，它对于长丰乡，对于江流县财政都有着重要意义。可以说，他是江流县经济支柱，没有了赵家山铁矿，江流县财政收入将会少一大截。

由于赵家山铁矿的特殊地位，江流县对赵家山铁矿十分重视，专门成立了矿业开发协调办公室，负责铁矿的外围工作，办公室直接对县委常委会负责。另外还成立了江流县矿业开发有限责任公司，具体复杂铁矿生产经营。

矿业开发管理办公室设主任一名，由一名常委副县长兼任；设副主任两名，一名由县委办副主任兼任，一名由铁矿所在地的长丰乡乡长兼任。至于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则从财政局、税务局、国土局等单位抽调人员组成。说是正科级的架子，其实从领导到普通办事员级别普遍都往上一级。

实际工作中，赵家山铁矿由县矿业开发公司负责开发，开发协调办公室对铁矿的生产经营一概不问，只负责外围协调工作。由于铁矿位于长丰乡，这名由长丰乡乡长出任的办公室副主任实际成了矿业公司的直接上级。

两年前，长丰乡前任乡长刘雄调任乡党委书记后，按规定应该辞去矿业办副主任的职务，交出铁矿的控制权，可长丰乡乡长一直空缺，刘雄这个书记实际上是党政一肩挑，因此这事就没有落实。

直到这次张唐的任命下来，刘雄才辞去了副主任的职务。而张唐也就被任命为江流县矿业开发协调办公室副主任，成了赵家山铁矿的掌控者。

可张唐接手铁矿不过半个月，就爆出了吴宇向县常委会建议铁矿停产整顿的事。起初张唐也和长丰乡的大部分干部一样，认为吴宇是在陆天明的指示下向甄有为开炮，纯属无事生非。

尽管对吴宇的建议不以为然，可吴宇是常委副县长，而且在矿业办还是张唐的顶头上司。为此张唐前后三次赴县城和吴宇交涉，但无论张唐怎么说，吴宇一口咬定铁矿存在安全隐患，就是不同意铁矿继续生产。

渐渐的吴宇坚决的态度让张唐郁结于怀的同时又不免有些担心，万一铁矿真的向他所说的怎么办？

正当张唐准备带人再次去赵家山铁矿实地考察的时候，刘雄给张唐提了个建议，临时召开全乡干部大会，给吴宇以及他的支持者施加压力。刘雄还说，县委书记陆天明已经同意召开县委常委扩大会议，如果能得到张唐的支持，常委会将会否决吴宇的提议。

刘雄是县长甄有为的心腹，他这么说就意味着陆天明和甄有为已经达成了共识。张唐虽然没有同意刘雄的建议召集全乡干部大会，但同时却向刘雄做了保证，将会在常委扩大会上力主铁矿继续生产。

前世，张唐在县委常委会扩大会议上当着众人的面拍了胸脯做了保证，铁矿没有问题，完全能可以继续生产。结果在县长甄有为的支持和县委书记陆天明的默许下，常委会直接否决了吴宇的提议，赵家山铁矿在暂时停产一周后又开工了。

可世事无常，前世的记忆清楚的告诉张唐，就在大会召开后的一个星期，刚刚恢复生产没两天的铁矿就发生了重大事故，一场电火引发了矿井坍塌，造成九死七重伤的重大事故。

在那起事故中，县矿业公司总经理陈慕云被逮捕，刘雄先是被免职，后来又因为牵涉到铁矿的经济问题被移交检察院。

在刘雄身上查出来的问题简直是触目惊心，他在长丰乡多年，涉及到了多起经济案件，贪污受贿数额特别巨大。最后刘雄被定性为江流县建国后的第一巨贪，刘雄在被判死刑的当天自杀身亡，并留下了上万字的遗书，矛头直指县长甄有为。

赵家山铁矿一案最终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县长甄有为因此锒铛入狱，上任不久的市委书记郑喜安也因此丢官罢职，这起案件在云州乃至天南官场引发了一场强烈的地震。直到多年以后，天南的官员谈起赵家山仍是谈虎色变。

那时候张唐因为刚刚接手铁矿，本来不用承担主要责任。可因为常委会上的发言，张唐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舆论对张唐十分不利。最后关头是陆天明和时任江流县委组织部长的王常青力挺张唐，张唐才最终只是被了个处分调离长丰乡。

尽管如此，五死七伤的惨剧还是成了张唐心头抹不去的痛，他也无法承受江流县干部群众异样的目光，没多久张唐就辞职黯然离开了江流。刘雄的死以及云州官场的这场地震也都是张唐离开江流后发生的，当年为了此事已经身在南方的张唐还被请回来协助过调查。

案件办到这份上，谁曾想，事件的起因只是因为一起不大不小的安全事故。如果说，在这起事故中还有得意之人，那无疑就是县委书记陆天明了。

在事故发生之前，陆天明虽然是一把手，却被甄有为压制得死死的，别说是升官了，能抱住县委书记的职位就是万幸了。可事故发生后，江流的官场倒了一大片，陆天明则趁势而起，一路高升。

作为县委书记，陆天明在常委会上默许了铁矿的继续生产，直接造成了九死七伤的惨剧，可他不但没有因此受到追究，反而官运亨通。多年以后，张唐在电视上又见到了陆天明的身影，那时的他已经是南方某省的交通厅厅长、炙手可热的正厅级干部了。

“张唐，张唐。”

张唐木然的看着前面椅子的靠背，直到刘雄转过头来拉了拉张唐的衣袖，又叫了两声，张唐才回过神来。

“该你发言了。”

张唐神志一片清明，自己的发言将是关键发言，县矿业办一名主任两名副主任一个赞成关停，一个反对关停，自己这一票至关重要。

只要张唐开了口，无论他是赞成还是反对，在座的十三名常委，除了甄有为以外，都会尊重矿业办的集体决策，因为他们谁都不愿独自承担铁矿停产或者是出事故可能造成的后果。

甄有为虽然独断专行，但这次似乎也有所顾忌，他之所以召集常委会扩大会议，就是想让张唐当着众人的面反对吴宇的停产建议，因为只要张唐这么做了，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的以集体决议为名，让赵家山铁矿继续生产。

至于陆天明对甄有为的妥协，个中原因，恐怕就不是一两句能说的清的。

前世因为这几句关键发言，赵家山铁矿发生了重大事故，而现在呢？张唐知道，如果自己认可了吴宇的见解，甄有为说不定还是会动用手中的多数票，强行否决吴宇的提议，自己的话还是不能左右常委会的决定，而得罪甄有为确实一定的。

上面已经叫了两遍，张唐还是没什么反应，会场里的目光全都聚集在这个江流县的政治明星身上。主席台上陆天明扫了张唐一眼，很快又收回去了，甄有为则是满不在乎的端着茶杯。坐在张唐前面的刘雄显得有些焦急，他不会临时变卦吧？

“下面请矿业办副主任张唐发言。”

“我赞成吴副县长的提议，赵家山铁矿有严重安全隐患，应立即停产整顿。”这一次，张唐很快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字正腔圆。人命关天，张唐无暇他顾。

小小的会议室霎时间一片寂静，甄有为攥着茶杯，脸色变得异常阴沉，陆天明不置可否的歪了歪嘴，刘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就连主席台上一脸严肃的吴宇，这会也是露出了讶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