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连

小连

那天接到朋友短信:艾特玛托夫去世。八十岁。肺癌。

当时看了并无特别反应。及至夜深,周遭寂静,心里泛起二十年多前一件往事。开始星星点点,渐渐缀成片段。小连是这往事的主角。

八十年代末,我大学毕业实习,在一所中学做了三个月的老师,教语文。小连是这班上的语文课代表。

当时女孩们流行留披肩发,课堂一水儿的长发披肩中,小连很扎眼,是刘胡兰式的发型,很倔强的气质。小连穿衣的颜色也不流俗,很寡淡,不是黑就是灰。不过后来经我仔细观察,发现寡淡中藏着细密——每天早上来时,衣服都是熨过的,折线笔直,刀刃似的,一丝不苟。这个,又是个不重表面专重内在的架势。

小连神情木讷,寡言少语。照理,每天她要收齐全班同学的作业本交给我,每次来,撂下就转身,连个笑容都没有,更没有一句话。我当时理解,她这份木讷,是有一种孤傲在里头,大概觉得我这个“老师”不过大她两三岁,有点不服气。

有天放学,我与她恰巧骑车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气氛沉闷。突然她问:老师知道艾特玛托夫么?看过《白轮船》么?

那是八十年代,外国文学的译介正处在黎明前黑暗阶段,不安分的文学青年们仍在四处搜寻早年著名的“黄皮书”,即内部发行的一些“供批判用”的外国小说,其中就有艾特玛托夫的名篇《白轮船》,是我当时的钟爱之一。原来小连也看过。

得知我也喜欢艾特玛托夫,喜欢《白轮船》,小连突然话密起来,一句紧似一句,如同泄洪闸门突然大开,直聊到分手的岔路口,仍然滔滔不绝,意犹未尽。

从那以后,小连在学校好像变了个人,开朗了,面部表情丰富,常常听到她的笑声。有时在楼道里看到她,走路一跃一跃的,全然不似原来那样木讷、孤傲。课下见到我,如果我没事儿,就天南海北一通闲聊。穿着还是灰黑色的基调,当然,还是每天熨过,不过偶尔会带些鲜艳色彩的小配饰品了。

又隔了几天,和小连在校门口正打个照面。正值冬季,清晨的天际线上,启明星闪闪发亮。她指着那颗星星说:我管那颗星星叫“白轮船”。然后又稍带羞涩地说:这是我的小秘密,老师不要告诉别人。

从此我与小连共享“白轮船”的秘密。我们年岁相仿,我能理解她的心思——她有自己私密的钟爱,但在同学当中,没有找到可以交流的对象,猛然出现一个我,能够与她分享这一秘密,这让人体会到简单、美好、纯情,恰如《白轮船》描绘的明净天地,这让她在冰冷、压抑、干枯的高中生活中,偶尔体会到一刻温暖。

星移斗转,小连如今身在何处,忙些什么,音讯杳无。要说起来,这才是人世间的现实,相遇、分离全都猝不及防,所谓温暖,也是内心一层幻象而已。不过这层幻象比较隐秘,隐藏更深,因而不易觉察。

真个是冷热易躲,温暖难防,如我此刻絮絮叨叨回忆这段往事,实际也正是借着写小连的名义,在贪恋一刻温暖吧?好吧,就算是我和小连把这一刻温暖,送给正在冰天雪地的广袤大地下长眠的艾特玛托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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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与不同人相遇的瞬间:百家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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