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记

求生记

没有说错:香港是冒险家的天堂。不成“家”、胆小如鼠的机会主义者,一样勇往直前涌来,企图于繁华的夹缝分得一杯羹。大有大赌,小有小赌——只怕你过门不入。

机会主义者不尽是目露凶光手起刀落的捷径运动员,更多走投无路孤注一掷的救生艇乘客。逼人的生活,逼人的心境,逼人的大气候,仿佛只要踏足南中国海畔由渔村演变成的都会,一切便会迎刃而解。

你和我和白流苏,还有后来易名苏丝而万古留芳的北方女子黄美玲。更早之前,我还见识过迟来先上岸的一位,名字忘了,由四届影后林黛扮演。她提着一只破旧的行李箱,下了火车直接走到舅舅(还是伯父?)任职的夜总会投亲。在露台上徘徊,陌生男子以为她准备跳楼,趋前劝慰:“小姐,您不要想不开……”

她回头嫣然一笑,说道:“放心吧,我是来求生的,不是来求死的。”

编剧潘柳黛。七十年代张爱玲于东南亚春风吹又生,她看不顺眼,酸溜溜写短文数落张女士当年在上海的种种不是。可是剧本名字倒不介意盗用人家的心血——《不了情》本是张短暂上海影坛生涯编的一出戏,小说版叫《多少恨》。爱屋及乌,张迷理应将潘柳黛视作公敌,我却深深为那句俏皮的对白感动。

最不朽的香港印象,当然是张爱玲笔下白流苏的主观大特写:“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个跟斗,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搭天星小轮过海,有时我禁不住想起。翻周刊看见名利场上花枝招展的社交动物熙来攘往,我也禁不住想起。

红……多么诱人!八十年代我从旧金山抵港,第一个最大的刺激可巧亦源自调色盘这一片地段。不记得是大排档还是茶餐厅,总之是一般小市民进食的场所。桌上筷子筒满满插着塑料筷子,旁边是酱油辣椒胡椒粉,还有最抢眼的一卷桃红色厕纸。食肆自知热腾腾上桌的粥粉面饭可能不卫生,为随时即席肚泻的顾客作好准备?绸缪的确为了未下的雨,不过不是我直接联想的倾盘而下。厕纸为擦油嘴而设,不是擦屁股。

似乎没有人为错位的纸张感到不安——往后在市政局上班,同事们办公桌上也常见这卷妖艳得教人惶恐的桃红,视乎活动是吃蛋糕还是上厕所,抹擦不同的部位。经过乍见的震惊,我开始明白这个城市的生存活力。说到底纸总是纸,管它原先用途是什么,需要的时候手到拿来才是正经。

然后,不幸也领教到比纸薄的人情。然而那始终在意料之中,不足为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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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历之注解:狐狸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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