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崩溃

98 崩溃

我的眼皮微跳,我没有生气,只是哀叹:真心果然不可轻付。现在我这难堪的心情,就是我愚蠢的后果。不可否认,她说的都是真的,是我花枝招展孔雀开屏的时候,骄矜自傲又毫不羞涩向她展露的□□的自我。

每个人长到一定岁数,应该都认认真真地审视过自己。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在走什么路?你的终点在哪里?我虽然不爱学习,但是也认真地读过一两本叔本华和尼采,所以我也思考过。要说得出了什么结论倒也没有,只是更清醒地认知了自己。

我不是普通社会里健康的普通人类,从成长经历上就能看得出来。这当然不是说,健康的普通人类就是完美无缺的,只有不存在的神明才能完美无缺。而我与健康普通的人的差异在于,普通人会害怕我,是因为我的不同让我显得“非人”。

人不会怕另一个人,只会怕一个“非人”,他们对于不同寻常尤为敏感。而我就是不同寻常的集合,成了“非人”。我的幻术天赋是非人的,我的杀人如麻是非人的,我毫无道德是非人的,我不存在社会关系是非人的。由此衍生的一系列和健康普通人的格格不入的表象,即使我有意伪装,也能被他们纤细敏感的神经捕捉到。因为我,的的确确,是个“非人”。

我不以为耻,异常的人类那么多,多我一个又何妨?但是我不该的是,向一个不那么异常的人类求爱了。费伦妮当然够不上异常,虽然此时她的阴暗面压过了光明面,但是健康的普通人本来就是光明面和阴暗面互相博弈、难分难舍的成果,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

她现在竭尽所能刺向我的言语,就是我为不合适付出的代价。这没什么大不了,毕竟我不爱的人伤害不了我了,何况这种穷途末路的攻击。只是我伤感的是,我原本也只想拥有一位健康普通的爱人。

是我选错人了吧?世界那么大,人类二十亿,应该总会有一个能健康普通地适合我的人吧?想到这里,我不禁停下了。已经徒费无益,我的身边有一位绝不会轻易让我改弦易辙的“非人”了。

我不吭声让她有了继续的底气。费伦妮觉得击中了我的痛点,更加兴致勃勃地,她点头娇笑,快乐得眼泪覆上了眼球:“想通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怎么要这么久!明明毫不奇怪!——爱一个人,是洋洋自得自以为是地送给她昂贵的礼物,就觉得万事大吉的么?真是让人笑掉大牙的自我感动啊!况且我既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打哪儿来,更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就因为你喜欢我,送了我礼物,我就要回报给你我的爱么?我的爱情倒也没有那么廉价!”她昂起头,掷地有声地说。

“当然了,我也承认,我贪图你的钱财,”她说得口渴,把奶茶咕嘟嘟饮尽,然后接上,“你尽可以骂我利欲熏心,随便收下陌生男人送的礼物。但是说到底,你想要花钱买到爱情,岂不是让人耻笑?奉劝你不要再做这样品格低劣的事!我知道,你们男人很有一部分有这种想法,觉得女人就是浅薄的代名词,珠宝、华服、再加一点甜言蜜语,就能让她们死心塌地、予取予求。这可大错特错!”她轻蔑地斜睨我。

“钱能买的只是女支女,我可不是这样的女人!”她唇边一丝笑意,端庄坐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噗嗤。我无声笑了起来,被我用袖子挡住了。我不想破坏她的表演,还想继续看下去,她滑稽的言语让我提起了些兴趣。是我低劣,只懂得用钱买到我想要的,只是,女支女都知道拿了我的钱要尊重我、讨好我、爱戴我,你却欺骗我、背叛我、辱骂我,是么?

我为我的钱委屈,它可没受过这种罪。

谁也没说话,但是气氛就是有一种古怪的燥意。风定定坐着,微阖眼眸;里包恩拿着一只烟无聊地玩起来了。

我知道费伦妮也是抽烟的,就和里包恩说,“你抽吧,女士不会介意的。”他瞟了我一眼,就把烟含进嘴唇,打开打火机点燃了它。高级烟草燃烧的柔和香气,淡淡飘散开来。

费伦妮说了好长一段话,也偃旗息鼓,暂时歇息了。这烟气勾得她烟瘾上来,从手包里拿出烟盒和打火机,都是纯银的,浮雕了美丽花纹。烟盒磕出一根香烟,打火机“嘭”地冒出火来。细长的女士香烟夹在她的食指中指间,她是个老烟枪了,抽烟的姿势早变得优雅美丽。

她抽得很快,重重地一口接一口,大量的尼古丁明显让她情绪稳定了,从她的身体姿态就能看得出来。一根烟很快抽完,她抽出第二根,这次就不紧不慢了。

她从红唇里摘下香烟,蓦地嗤笑一声。安静的室内,大家一下被她吸引了。“我知道,”她抽过烟后惯常的放松劲儿上来,懒洋洋说,“你们都在笑话我。觉得我是个女表子?”

“当了女表子还要立牌坊,”她往烟灰缸里磕了磕烟灰,“你们是在想,拿了他的钱还这样对他,说自己不是女表子谁信呢?”

她遍扫在场的三位男士,挑起眉,再说话,言语里就带了不止针对我的刺。“你们这些男人,应该是上天太偏爱了吧,总是又天真又可笑,自大是你们的通病。女人说了不合你们心意的话,做了不遂你们意的事,就觉得她是个女表子。呵。”她的眼里带笑,是怜悯的。

“我可不觉得我说错了、做错了,”她侧头吸了口烟,慢慢吐出来,微微一笑,“要我说,这件事可不赖我呢。”

“是谁先见色起意?我不过请了一杯啤酒,就被缠上了。我好端端开着我的酒馆,他没来之前,这酒馆开了有二十四年,酒馆的招牌叫出去,也是巴勒莫颇有声名的。我收入稳定,就是缺钱,也能周转救急,来钱的路子也不少,欠债压垮不了我,毕竟我不是还不了。我的爸爸得了痨病,本来就治不好,只能让他在医院里好好养着,只是时间长时间短的问题。他是做了什么对我有恩的事么?要我向他报恩?”费伦妮眼珠一转看向我。

“时至今日,我可以说,是你害了我。我要不是被你缠上,我何尝不能好好陪陪我的爸爸?他最后的两年,孤零零地呆在一家遥远陌生的医院里,没有任何亲戚邻居能去看他!连他唯一的女儿都不能再每天去陪陪他!两年,他们只见过十次面,连一个月都不到!哈!”说到这里,她的情绪上来,痛苦地乜视我,眼泪沁出,嘴唇都哆嗦了。

她狠狠抽了一口烟。“是啊,我恨你。你有什么不值得我恨的地方么?”她的发声尖锐、高亢,恶狠狠瞪着我,“你是个什么人,你自己不知道么?你这个肮脏下流的恶棍、杀手!”她尖叫。

“你就不应该到我的酒馆附近来,是我瞎了眼,居然发了善心请你喝酒,却引进来一条毒蛇!”她啐了一口,“你自以为是、自高自大,真以为自己遮掩地很好么?你知道在你喝醉后,你会呕吐、说醉话、没法维持幻术么?你那天斗篷上沾的血迹的气味,我到现在都记得。最可笑的是,我那么害怕,你还说别怕,还把事情描述地详详细细,他们是谁、想干什么、你怎么对付的他们……我当时就吐出来了。我不敢,我不敢赶你走,我还得把你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再把呕吐物收拾干净。然后逃回自己的屋子,害怕地整晚没睡着。你第二天还问我,你怎么这么憔悴?”

我记起来了。那是我第一次喝那么多啤酒,因为有人想要调戏她,我阻止了他,我不想杀人,我们就拼起了酒,然后我喝得意识模糊,什么都不记得了,第二天起来头疼欲裂。她也兴致勃勃陪我们一起喝了很多,我以为是因为这个她才那么憔悴。

那次后我再没不自量力喝多过,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种故事。我没法回应什么。

她也不需要我回应,冷笑道:“我记得,这是52年11月的事,你已经送了我十几件好东西,本来钱已经足够了,我打算收手的,直截了当地拒绝你,毕竟我又不喜欢你。但是那晚之后,我太害怕了,我不敢。谁知道你会不会因为这个杀了我?我不敢拿我的命开玩笑!所以你继续给,我就继续收着,哪怕被当成个女表子呢?”她双手交叉,昂首挺胸地看着我。

“你就是活该!不只是我,还有个私家侦探找上了我,要我帮忙盯着你!你知道么?你可真是让我受够了,什么做小买卖的商人啊,真是可笑。但我拒绝了他,我可不想找麻烦。我找过很多借口想把你劝走,你却老是说不碍事。你不活该,还有谁活该呢?”

“如果你听我的劝,早早地离开我那儿,也不会有如今的局面了。所以你们说说,这件事儿,赖我么?”她往烟灰缸里按灭烟蒂,讥笑着说道。

我默然无语。

她开始抽第三根烟。听到这里,我只觉得有点累了。我倦怠地垂下眼帘,轻轻呼吸。她所有为自己开解的话,我知道都是事实。只是太意外了,太意外了。我觉得头疼,好像那天晚上的宿醉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我全身都被酒精泡酥软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喝醉了会酒后吐真言。我懵懵的,我以为我对自己方方面面都了如指掌,原来我不了解。

假如我知道……不必再说了。

——如果事情能了结在她收够了礼物拒绝我之后,我得到这么明确的信息,也绝不会再纠缠她了。我的自尊足够高傲,不会再眷顾一个拒绝了我的女人。

太意外了,阴差阳错,世事捉弄,我们走到这一步,相视成仇。

大概我的神情让她满意,她平和了语气,跷起右腿在左腿上,右手抵在膝盖上夹着香烟,烟雾缭绕中她说:“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她忽然一笑。“其实我恨你,更恨埃维雷特。大概这就是有权有势的人的做法,随随便便就能摆弄一个普通人。我要是有权有势,那该多好啊。”

别的没能带给我伤害,但是这段话,突然刺痛了我的心。我不禁悄悄垂下头,不让别人看到我模糊的视线。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你么?老实讲,你的确没对我做过什么,”她吸了一口烟,难得被呛了,使劲咳了下才沙哑嗓子说,“我爸爸死的时候,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毕竟这种事,拖得越久越好吧。我何必要知道呢?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今年三月三号。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去那么大的医院,怕我是举债度日,好几次想偷偷跑出医院;也不明白为什么我隔三差五和他通电话,却几个月几个月不能来看他。他不是聪明的人,但是好歹快两年了,也在医院有了个能说说贴心话的医生。他知道自己快死了,就让医生告诉他真相。然后那天他打了我一巴掌。”费伦妮轻轻吸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的眼泪滴滴答答掉了下来。“……他说我不该这么做,说我鬼迷了心窍,他迟早要死的人,何必为了他做下这种恶事。他说不能随便伤害别人,只有别人伤害了你,你才能报复回去。他还说让我把一切告诉你,否则没有我这个女儿,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做下丧良心的事,他怕我晚上睡不好觉……”

她唇角一翘:“但我才没有。我睡得好得很。我不答应,事情做都做了,还要‘迷途知返’?我虽然不知道你们黑道的事,但是明白一个道理,一仆不事二主。我如何能临时改换门庭呢?即使我恨埃维雷特,那也不行。”

“我们大吵了一架,被埃维雷特知道了。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就是埃维雷特的医院。我的表态让他们很满意,他们甚至允许我多呆几天,但是爸爸把我赶走了。他不想和我讲话,甚至后来都不接电话。”

“那天他和我吵架的时候生龙活虎,我都不知道他预感到日子临近了,”她簌簌地落下泪,“原本他是要告诉我这件事的,想让我多陪他几天的,但是我们吵架了。”

“——因为你。”费伦妮恶毒冰冷地盯着我。

“什么都因为你,都是你,什么都能扯上你!为什么总是你!”她沉重地倒在了沙发上,几近哀嚎了,情绪到达了顶点而崩溃,喘着气哭道,“为什么!你!!如果你不出现,那该有多好啊!!!”

“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她凄然说道,永远这三遍,一遍比一遍更尖利、痛苦、深沉。

我扶住额头,只觉得脑袋都要崩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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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教]毒蛇Vip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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