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写作(20)

文字生涯之写作(20)

我成为背叛者,并坚持背叛。尽管我全心全意投入我的事业,尽管我对工作全力以赴,尽管我真心诚意结交友谊,尽管我发脾气时毫不掩饰,但我很快便否认自己。我知道这一点,也愿意这么做。正在激情高昂的时候,我已经开始背叛自己,高兴地预感到我未来的背叛。大致而言,我与常人一样履行我的诺言,我的友情和行为虽则始终不渝,但我容易感到新的冲动,比如观赏古迹、名画、风景。有一个时期我感到最后看到的总是最美的。我有时引起朋友们的不满:当我们一起回顾他们所珍视的事情时,我的言谈很不敬,或干脆很轻率,为的是使自己相信我对过去的事情已不屑一顾。由于我颇不喜欢自己,就寄希望于未来,结果更不喜欢自己,随着时间毫不容情地向前进,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差劲。昨天我干得不好,那是昨天的事;而今天我已经预感到明天我对自己严厉的评判。总之,不能挨得太近。我对自己的过去敬而远之。

少年,中年,刚消逝的去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已属旧时代。新时代此时此刻宣告诞生,但决不固定下来,因为明年就要把它彻底埋葬。尤其是我的童年,我早已把它一笔勾销。我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花费了许多时间才回忆起童年的大概轮廓。我三十岁的时候,有些朋友感到奇怪:“好像你既没有双亲又没有童年似的。”我傻乎乎,居然十分得意。不过,我十分喜欢和尊重某些人,尤其是妇女——对她们的志趣和**,对她们从前的事业,对消逝的节日,始终不渝地保持朴实忠诚的态度。我欣赏她们以不变应万变的意志,欣赏她们牢记一切的愿望,甚至到死她们还记得洋娃娃、乳牙、初恋。我认识一些人,他们到了暮年还非得找年轻时爱过而没有到手的老女人睡觉。还有一些人对已故的人怀恨在心,或者不肯承认二十年前犯的小过失,甚至耿耿于怀。而我,我从不积怨,出于好意承认一切;我善于做自我批评,条件是出于我自愿,不由别人强加。有人曾在一九三六年或一九四五年跟当时的我过不去,那和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我把这些都记在当时那个我的名下了。谁叫他太笨,不会让人家尊重。

一天遇到一个老朋友,他说话带刺,对我心怀不满了十七年,事因是在某个特定的场合,我对他失礼了。我模模糊糊记得当年出于自卫作了反击,指责他太敏感、太胡搅蛮缠,总之对那件事我发表了个人见解。这次会面,我非常乐意听取他的想法,完全同意他的意见。我责备自己当时出于虚荣心,表现自私,没有心肝,总之,乐意承认一无是处。我对自己头脑清醒感到欣喜。要知道这么心甘情愿承认错误,证明我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了。人家相信你的话吗?不,我的正直和毫无隐讳的坦白相反更加激怒申诉人。他揭穿了我,知道我在利用他。他怨恨的是我,活着的我,包括现在和过去,他深知我依然如故,而我却扔给他一具僵死的遗物,为的是乐于感到我自己像初生的孩子。到头来,我发火了,对这个鞭尸的狂怒者很不满意。反之,如果有人提醒我说在某个场合我表现不错,我一摆手就把此事忘了。人家以为我谦虚,其实恰恰相反,我认为今天干得好一些,明天还要好得多。

中年作家不喜欢人家过分肯定他们的处女作,而我敢说我最不喜欢这类赞扬。我最好的书是我正在写的书,然后才是最近出版的书,但我心里已经开始腻烦了。要是批评家今天觉得这本书不好,他们也许会使我不快,但六个月之后,我差不多会同意他们的意见。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不论他们认为这本书如何贫乏和无价值,我毕竟要求他们把它放在比它更早写出的东西之上。我同意所有作品被全盘贬斥,只要把它按出版时间加以评论就行,惟有出版顺序能给我写好书的机会,明天写得更好,后天写得好上加好,最后以一部杰作告终。

自然我明白这是办不到的,事实上我们经常炒冷饭。但这一点我新近才觉悟到。我旧时的信念动摇了,不过还没有完全泯灭。我一生中有几个严厉的见证人,他们不放过我的任何小毛病,经常揪我的辫子,说我重蹈覆辙。他们直言相告,我相信他们言之有理,最后为之庆幸:昨天我多么盲目啊。我今天的进步就在于明白了我停滞不前。有时我自己成了原告的证人。例如,我想起两年前写过一页东西,可以供我使用,但找来找去找不着。心想这也好,我一时懒惰,想把一页旧货塞到新书里,现在既然找不着,干脆重写,今天写得肯定要好得多。等我写完后,却偶然发现了那页一时丢失的文字。实在令人惊讶:我两次写的,除了几个标点有差别外,无论内容和用词,一模一样。我犹豫了一下,终于把这页过时的东西扔进字纸篓,留下新写的文字。新写的似乎总比旧写的要高明。总而言之,我自我陶醉:幻想破灭之后,继续弄虚作假,尽管老朽昏庸,仍想享有登山运动员那种青春的活力。

十岁的时候,我还不了解我的怪癖和唠叨,怀疑是跟我不沾边的。我跳跳蹦蹦,嘁嘁喳喳,为街头的景象所吸引,不断脱颖新生,听得到旧壳一一脱落的声响。每当回到苏弗洛街,我每跨一步都感到在五彩缤纷的玻璃橱窗里倒映着我生活的节奏和规律,反映出我那对一切都不忠的任命。万物皆备于我。外祖母想配齐餐具,我陪她去陶瓷和玻璃制品商店。她指着一只盖上有红圆顶的大汤碗和一些印花盆子说,这些不太称她的心,她要的那种盆子上除有花外,还有沿花茎往上爬的小虫。老板娘生气了。她很清楚我外祖母要的货,曾经卖过,但三年来不生产了。而这些新近出的盆子质地精美,至于花上有没有小虫,无关紧要,花总是花呗,谁会吹毛求疵注意小虫呢?我外祖母不以为然,她坚持让人去看看有没有库存。去看库存当然可以,但要时间呀。老板娘一个人在店里,伙计刚下班走了。人家把我安置在一个角落里,叮嘱我什么也别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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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萨特诞辰一百周年:萨特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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