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18)

民 工(18)

鞠福生直面真实的菜和肉时能够进入一种想像了。它们好像再也不是那种可以直接吃掉的食物,那些食物正变成一缕烟雾在夜空飞舞,继而飞

到母亲嘴里。母亲不饿,因为母亲在不停地吃。母亲一再不停地说你吃吧福生,你吃,于是鞠福生就把食物送到自己嘴里。鞠福生其实只把食

物夹到另一只碗里,那碗已差不多被他夹满了,但他觉得是夹进自己嘴里,他不住地吞着口水,每一吞都那么有滋有味。他在吞咽的过程中似

乎很快乐,是那种做学生时才有的快乐。那时他夜晚蹲火车站,就这么无边无际地遐想着,他跟在遐想的后边满世界飞翔……天快亮时,鞠福

生竟有了一丝满意和知足,他点燃一沓纸,静静地朝火光看着,脸上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潮红。

鞠广大从灵堂前醒来,天色已经大亮。鞠广大是被三黄叔叫醒的,那时候需要定下来找谁做棺材和买谁家的木料。既然可以不火化,就必须做

个足尺的棺材。这个问题昨天夜里从刘大头家回来时鞠广大就想到了,后来被肚子疼冲了。鞠广大告诉三黄叔,木料家里有,是留给儿子说媳

妇用的。攒那些木料时,鞠广大还想,用不上最好,用不上证明儿子已经在外了,儿子在外了就绝不会用你老子做什么箱呀柜呀的。现在,儿

子倒是需要这些木料,可是总得先让老子,老子不能辛苦一辈子连个地下安身的地方都没有。木匠可是叫人为难,下河口能做木匠活的都出去

了,整个歇马山庄细想起来也不会有谁。三黄叔一支烟吸到根,灭了,又点燃一支。在这个时候,鞠广大只有靠三黄叔想法子。好久,日头都

急了,都从墙头东边升出来,三黄叔才说话。

“人倒是有一个。”

“谁?”

“郭长义。”

鞠广大被火苗点亮似的,“对呀,长义今年不是没出去吗?!”

说到这里,鞠广大忽然想起,自从进家,郭长义就没来过。他的老婆死了,无论如何,他是应该来帮忙来看看的。三黄叔把一支烟抽到根,灭

了,对鞠广大说:“不能找他。”

“为什么?”

三黄叔脸上闪过一道阴影,但很快,他又驱逐了它。“没……没什么,他老婆病了,俺怕……”

郭长义是鞠广大的酒友,是下河口鞠广大最最信赖的人。和鞠广大一样,他也是一个没根没底却又格外要强的庄稼人,多年来,他暗地里支持

着鞠广大供孩子念书,鞠广大从不知道。鞠福生落榜那年,从不串门的郭长义拎两瓶酒来到鞠家,炕头一坐,说,兄弟,我就服你的倔劲,不

服输,你是条汉子。经他一说,压抑多年的鞠广大感动得泪流满面。他让老婆下灶做了一桌子菜,两人喝了整整一个下午。从那以后,每逢年

节,他们都要凑在一起。可是,郭长义只到鞠广大家去过一次,后来的年节,鞠广大怎么往家叫郭长义就是不来。他说,俺不去。鞠广大说,

为什么?郭长义苦笑着说,俺不想照镜子一样照见自个儿苦命,看你老婆那么懂事,俺受不了。郭长义女人是那种又馋又懒又会骂人的女人,

在村里算是一个人物。了解到郭长义像自己一样倔犟,鞠广大便主动拎酒到郭长义家喝。他老婆不给做菜,他们就嚼着盐黄豆和炒花生米。他

们在一起喝,并不说太多的话,儿子的事和老婆的事分别是他们的心病,他们不能互相揭疼,他们只有默默喝酒,似乎只要喝,彼此的体谅便

全有了。去年秋天,郭长义的老婆夜里出门,一不小心掉进菜窖摔成瘫痪,郭长义在家伺候,再也出不去了,正月里在酒桌上,郭长义喝醉,

愣是没忍住眼泪,说这日子可怎么过……

鞠广大寻思片刻,说:“没关系,我亲自去找!”

“不,不。”这时,三黄叔的语气突然硬朗起来,好像生怕找了郭长义。“还是叫王二木匠出马吧,他岁数大,干不动活,就让他放放线,力

气活大伙搓搓干。”

鞠广大不明白三黄叔为什么会这样,但他没有更多地阻拦。王木匠王二爷是三黄叔亲自赶车请来的,王二爷七十六岁,一窝木匠儿子都在外边

做民工,只剩他和老伴儿留在家里。他腰板佝偻,手脚颤颤巍巍,见三黄叔亲自出马,还是答应下来。

有了做棺材的拉锯声、刨木声,白事才像白事的样子。这几年提倡殡葬改革,死人火化,在火葬场买现成骨灰盒,死了人的人家怎么张罗都冷

冷清清;一改革又不让请吹鼓手,没有鼓乐声再没有拉锯声。真叫活着的人替死了的人难过,来到世间走一遭,说走,就这么悄没声息地走了

,这算什么事呢。鞠广大还算有本事,他请来了木匠。当鞠家门前响起第一声锯木头的声音,整个大院都焕发了生机,帮忙人脚步的抬起落下

,手势的伸出缩回,一下子全有了节奏。

新的一天,鞠广大家再次热闹起来。三黄叔给帮忙的人做了明确分工,女人针线活好的,到炕上做寿衣孝衣和孝帽;刀口好的又手头快的,到

灶上忙厨;男人懂一点木匠路数的,给王二爷打下手;笨手笨脚的,就跑跑腿张罗点借盆借碗的事。三黄叔还为每一个行当选了头头,其实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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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芬的小说精品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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