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第一章(1)

林自强死于一个雨夜。

那夜，狂风将林家客厅的窗帘扑喇喇吹起，如旗如帆，窗外，大雨如泼。

风挟裹着雨注扑面而来，雨水从窗口汩汩流入，在走道中形成了小小的溪流，有鲜红的血色混于其中。顺着这条血色的水带，我们看到林自强的脚下倒伏着一只红酒瓶，那似血的液体是从那瓶里缓缓流出的，林自强满面通红，身心疲惫地坐在沙发上翻看自家的相册，敛气凝神，表情专注，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窗外这场突降的大雨。

相册在手中翻动，儿女们的照片形象鲜活地呈现在林自强的面前，他的眼前渐渐幻化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

图书馆，身为管理员的大儿子林天明笨拙地捧着一大摞书爬上长梯，在高大的书架上摆放着书籍。表情极为认真投入，脸上淌着汗水，梯子倒了，书架上的书石块般砸落在他的身上……

光怪陆离的大街，二儿子林天亮戴着头盔，耳朵里塞着无线耳麦，驾着摩托车狂野地疾驰而来。车后座上，一个时髦的女孩兴奋地大叫着。警车鸣着警笛追了上来……

大学校园，青春靓丽的女儿林天媚昂首而行，引得许多男生驻足观望，一个骑自行车的男生只顾回头看她，不幸撞到了树上。而另一个打篮球的男生则忘记了接球，迎面而来的篮球砸到了脸上……

林自强会心一笑，慢慢合上相册，少顷，他的笑渐渐凝固在脸上，表情凄然。

窗外，闪电裂空，沉雷滚过。客厅门首的电闸咝咝怪响，滋出炫目的蓝光，电灯忽闪了几下，戛然熄了。

厅内一片黑暗。

林自强依然木木地坐在沙发上，雨夜电闪将他呆板的脸照得青光幽幽，犹如鬼魅，狂风扑入，窗帘仍如旗如帆帜般狂舞。蓦然，窗玻璃被飓风吹碎。裂帛般的碎响，惊的林自强浑身一震。电闪雷鸣中，林家附近那座圆顶的清真寺教堂隐隐闪现在林自强的眼前。他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于黑暗中默默向教堂方向望了一眼，幽灵般一步步向位于门首上方的电闸走去。

林自强的一只手，如一条僵硬的蛇，缓缓地伸向电闸……少顷，便像一摊泥瘫在了地上。

墓地，松柏葱郁，墓碑林立。

刺眼的骄阳下，低眉顺眼的林天明神情悲戚地与妻子马艳、小妹林天媚垂首肃立在嵌有父亲遗像的墓碑前。“嘟嘟”轰鸣的摩托车声由远而近，打破了墓地的寂静，剑眉高耸的二弟林天亮拎着一个录音机从摩托车上跳下来，跌跌撞撞来跪到父亲的墓碑前，按下放音开关，在河北梆子凄婉的唱腔中，他拧着眉一字一句地说：“爸！我去欧洲旅行，不过才二十多天，回来你就没了，爸，告诉我，您老人家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决不会相信他们的鬼话……你怎么能犯那样低级的错误呢……爸，你的死因，我一定要查清楚……”

面对着父亲墓碑上的照片，林天亮大睁着一双眼，泪水汹涌而出。

林天亮要调查父亲的死因，从墓地回来后，他和天明、天媚驱车来到派出所质询。接待室里，四方大脸的刘警官奇怪地望着林天亮：“你父亲的死因不是早有定论了吗？电闸短路，你父亲在查看电闸时触电而亡，这是省、市两级法医得出的一致结论。你哥哥在鉴定书上也签过字的。”他望一眼坐在沙发上的林天明，“是这样吧？”。

天明垂着头，一缕稀稀的长发遮在眼前，尴尬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刘警官说：“你哥当时就签了字，这证明你们对法医的鉴定是认可的呀！”

“我哥？他是一个糊涂人，他不能代表我。”天亮不屑地说。

刘警官咂着嘴，摇着头盯着天亮反问：“那么，你这不糊涂的人当时又在哪里呢？为什么不提出你的疑问？”

天亮无言以对，愣愣地瞅了刘警官半晌，赌气离开派出所，“怦”地一声关上车门，把一肚子气全撒在天明身上：“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就擅自做主，这么快就把父亲埋了，死因没查清，你这不是胡来吗！你让我在警察面前都张不开嘴！”

天明嗫嚅着，不知该怎么解释，天媚见大哥一副委屈的样子，有些不忍，接过天亮的话说：“二哥，你就别再责怪大哥了，你远在欧洲，大哥和我给你打了多少次电话，总也联系不上……”

天亮粗暴地打断天媚的话：“还有你。你知道他这人不会办事，为什么不帮他拿个主意？”

天媚解释说：“大哥也是好心，他想让爸爸早点入土为安……”

天亮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行驶中的汽车疯狂一嘶叫了一声，天亮训斥道：“糊涂！如果爸爸的冤得不到伸张，就是入了土，他能心安吗？作为儿女，你们能心安吗？你们为什么就不想想，爸爸是什么人？他是公司老板，管理着五行八作数百人的工厂，触电是多么低级的错误呀，爸爸能死在这上面？”

天媚琢磨天亮的话，觉得似乎有点儿道理，便不再言声。

兄妹三人地回到家中，天明无声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在自己面前不停踱步的天亮，寻思半晌，唯唯诺诺地说：“真对不起，天亮，我没有把事情……”

天亮竖起一只手，摆了摆，不耐烦地说：“大哥，你听明白，不是你对不起我，是对不起咱爸，你想想，从小到大，你哪件事情做得漂亮？为什么爸爸从不把自己的事情委托给你做？为什么你和马艳刚结完婚，爸爸就让你们搬出家门自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