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住何处(4)

借住何处(4)

听两位老人说完,我对那曾经延绵过火把长龙的青山,产生了渴念。青山下,还有那群凑粮票的右派分子们挖出来的水库,还有庇护过五岁马兰的叶家湾……妻子对我的这种渴念很感动,说:“那就去一次吧,顺便扫一扫长辈们的墓,好在都不在省城。”于是,我们一头扑回到了青山大湖之间,扑回到了妻子十二岁之前留下过脚印的全部地方。妻子踏入叶家湾时脚步非常小心。这是她五岁离开之后第一次回来,当年接收她的叶小文大爷还身体健朗。她还能记得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池塘、土坡和泥墙。见到围过来的乡亲她不断致谢,感谢这个小村庄让她在大难中借住了一段永生难忘的时光。和我一样,她后来以最长的时间借住在一座城市,而且很对得起那座城市。但是,那座城市在情义上,远不及这个小村庄。“大爷,从县城过来那么远的路,当年你是怎么把我驮过来的?骑在你肩上吗?”妻子问叶大爷。“不,是坐在拖蔬菜的板车上,也有一半路是你自己走的。”大爷记得很清楚。“我记得满路都是野花。”妻子说。县城叫太湖,我们仔仔细细地看了那些街道。今天,这些街道以巨大的热忱欢迎我妻子的回来,古朴的石板小路边拥挤着最醇厚的呼叫和微笑。妻子说:“其实爸爸、妈妈到这里,也是借住。太湖已经靠近湖北,对省城来说实在太远,爸爸大学毕业时分配工作,被一个有背景的人‘调包’,糊里糊涂到了这里,以前连这地名也没有听说过。妈妈更有趣,本是安庆一所女子中学的‘校花’,毕业时听说太湖招募演员,以为是江苏的名胜太湖,兴高采烈地来了,那天在这个小县城住下后还问,明天到太湖还要赶多少路?”“于是,小县城里文化最高的小伙子,遇到了小县城里最漂亮的女孩子……”我开起了玩笑。但这两个“最”,倒是来到这里后一再听当地老人们说的,不是我的夸张。“问题就出在这里。”妻子说,“我后来一直听很多大叔大妈感叹,爸爸被打成右派分子受难半辈子,什么罪名也没有,只因为他是大学毕业生,而妈妈又漂亮了一点。人们见不得美好,更加见不得两种美好的结合,觉得太刺眼了,就要想着法子来暗掉。”“你好不容易到省城读艺术学校,头上一直顶着‘右派子女’的帽子吧?”我问。“处处矮人一截,只能低头用功。”她说,“在集体宿舍,一位女同学说,她的床飘得到雨,要与我换,我也觉得理所当然,立即换。”我一算,那时间,正好是我爸爸病危,医院和单位因他是“打倒对象”而不给会诊,我疯疯癫癫地到处奔波而求告无门的日子。而且,也是这些年那几个酒足饭饱的专业诽谤者凭空诽谤我有“历史问题”的日子。这时我们已站在县城到省城去的路口。妻子说:“那夜大青山上乡亲们的火把长龙救了我,让我走通了这条路。现在才知道,并没有走通。”“我也没有走通。”我说。天已薄暮。我们抬头,青山依旧,却不知今夜,还有没有一两支火把闪烁?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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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封笔之作:《借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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