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的丰收(14)

世纪的丰收(14)

《桃花扇》第四十出《入道》之后的总批中有这样的话。离合之情,兴亡之感,融洽一处,细细归结。最散,最整;最幻,最实;最曲迂,最直截。……而观者必使生旦同堂拜舞,乃为团圆,何其小家子样也。这是说得很好的。团圆的结局加在这部戏中即呈“小家子样”,而孔尚任的旨趣远在“小家子”之外。牺牲了恋情的完整性和现实性,却换来了历史感受的完整性和现实性。《桃花扇》着重追求的是后者,这是它与《长生殿》迥然有异的。当一对情人在法师的指点下割断花月情根,男的来到南山之南,女的去到北山之北“修真学道”之后,孔尚任让已经做了渔翁的柳敬亭和做了樵夫的苏昆生的一段长篇谈话来归结全剧,从而实现了全剧思想上和艺术上的完整性。他们以超逸的态度,评判着历史功过,交流着离乱之感。苏昆生告诉柳敬亭,他前些天为了卖柴,到南京去过了,凭吊了故都遗迹,但孝陵已成刍牧之场,皇城蒿莱满地,秦淮无人迹。他把自己的见闻一一唱了出来: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官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面对着这一派衰败变异的景象,苏昆生吐出了一种苍老悲凉的历史感受: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与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李后主从个人遭际出发也倾吐过故国兴废的慨叹,而这里的吟唱者,却是两个地位低下、目光冷静、曾与邪恶势力搏斗过、现今与山野草泽为伴的艺术家,那就比李后主的慨叹更具有客观性和严峻性了。这也是孔尚任本人深切感受的吐露。在后代许多不认为要从李香君、侯朝宗身上汲取什么“精神力量”和“品德教益”的观众、读者来看,《桃花扇》如此生动、如此形象地展开了一幅特定时代的社会画卷和人生画卷,如此精妙地谱下了历史灾难和社会动乱带来的悲怆音符。它写成于1699年———十七世纪的最后一年,十八世纪,将是中华民族终于落后于欧洲先进国家的一个关键性世纪。在这个世纪来到的前夜,中国艺术家所感受到的历史气氛究竟如何呢?《桃花扇》留下了真实的印痕。这会比一系列的史学记载更加准确,更加深入、更加关乎民族的内在精神。一部戏能起到这样的作用,也就足够了。其实,大凡规模宏大的艺术作品,作用往往如此。诚然,孔尚任对剧作的现实理性意义是作过考虑的。他在《〈桃花扇〉小引》中给自己出了一个追索历史结论的题目: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之基业,堕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矣。在这里,他把剧中表层结构所展现的南明小朝廷的败亡,扩展成三百年的大明全史;而实际上,剧中深层结构所包容的感慨,比三百年的大明全史还要广阔。因此,剧本的社会作用也不会太直接、太具体。李香君的“却奁”之举和“骂筵”之词固可崇尚气节、鞭笞权奸,但是作为全剧归结的苏昆生的那段兴亡吟唱,却并不能“惩创人心”,而只能被人心所感应、所认识。因此,此剧的作用,很难真正发挥“为末世之一救”的实际功利,而只能成为“末世”之表征。这更有价值。在艺术表现方法上,《桃花扇》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使走向晚期的明清传奇又一次显示了自己的雄健实力。它把很难把握的动乱性场面处理得井然有序、收纵得体,把很难加入的自我感受融合得既自然又明确。它在境与情、真与善、史实与虚构、粘着与超逸、纷杂与单纯、丰富与明确等关系的处理上,都显示了非凡的功力。在艺术上,《桃花扇》可说是整个明清传奇发展史上的“老成之作”。特别引人注目的自然还是人物的刻画。那么多的人,面临着那么多的事,孔尚任都能调停有度,一个个都写得真实可信、勃勃欲生。《桃花扇》中人,社会等级的差距很大。上至王公贵胄,下至兵卒妓女,包罗万象,孔尚任都能体察他们各自的地位、身份,既写出他们在同一等级、同一职业中的共性,又写出他们鲜明的个性。同是丑恶臣僚,阮大铖与马士英不同;同是江湖艺人,柳敬亭与苏昆生不同;同是妓女,李香君与李贞丽、卞玉京不同。即便是难舍难分的恩爱夫妻李香君、侯朝宗之间,也常常出现鲜明的对比。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这些由种种的不同所组合成的鲜明个性,都具有在时间上展开和延伸的能力,《桃花扇》的观众和读者不仅可以轻易地提挈出男女主人公的个人性格发展历程,而且对于像阮大铖、柳敬亭以至李贞丽这样的人物,也能清楚地梳理出他们在剧情时间中的经历小史和性格小史,老奸巨猾而又不乏才情的阮大铖,在剧中经受了多大的升沉颠荡,他用了多少心思,动了多少机谋!他的历史,即便仅仅是剧中涉及的那一些,也足以成为由明入清这一重大历史递嬗期的反面见证录。把这些材料组织成一部独立的戏,也绰绰有余。机智诙谐、勇敢正直的柳敬亭在剧中的传奇性行止也是完整而丰美,孔尚任用并不太多、也不太少的笔墨,为这位杰出的艺术家写了一份极其生动的戏剧性传记,敬爱之情,处处溢于言表。就连那个非常次要的妓女李贞丽也在《桃花扇》中留下了令人难忘的生命史:她那么年轻,已是鸨母、妓女一身二任;她有平庸、势利的一面,但又以善良的心围护着香君;权贵逼香君为妾,她不得已以身相代,陷身虎口;后又被施舍给一个老兵,她反觉安适,平静度日,但昔日繁华之梦、善恶之忆,又时时萦怀……这么多经得起追述的完整生命,一一被有机地组合在一部戏里,致使《桃花扇》成了一个充满着生气、活气的热闹艺术天地,广阔的社会面貌、深刻的历史意蕴,溶解在这群人的表情、语气、呼吸中。于是,全剧实现了充分的形象化,既不沉陷于杂乱的历史外象,也不沉陷于抽象的历史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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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了却12年前一段缘:《笛声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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