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1)

一九九七年八月十一日下午，一辆加长型豪华轿车停在了曼哈顿街区的路边。一位身体羸弱的老年男子由六七个随从簇拥着走出一座办公大楼，上了轿车。老人身材矮小，大概只有一米六，他的头发染成漆黑，一律中分，向后梳得溜光。这位老人就是日本巨富横井英树。现年八十四岁高龄横井英树依然有着一颗爱美之心。这个下午，他的穿着同往常一样无可挑剔，上身一套两颗纽扣的蓝色西装，内穿白色衬衫，再配上精致的领结，显得神采奕奕。前不久，他还被软禁在一家日本监狱医院里。他在那里总共度过了近两年半的时光，并深受其苦——这次经历留给他的后遗症之一是染上了中风症，两脚时常隐隐作疼。然而，在这个凉爽的夏日午后，也就是横井英树初访美国的第二天,一切都令人愉快地近乎完美，就连他走路的姿势也似乎是在向世人标榜着自己日本巨富的身份。老人拄着一根纯银手柄的拐杖来到他所中意的白色加长型轿车旁，然后弯下身钻进车里。司机发动略显笨拙的汽车，缓缓地加入到熙熙攘攘的车流中，向第五大街驶去。轿车内，老人旁边坐着的是一位壮实的纽约警察，警察的运动服里暗藏着一把六发子弹的手枪，脚踝处还放着另外一把。和警察坐在一起的是个退伍军人，他的夹克底下也藏着一把枪。出发前横井英树从执意要求如此。同以往一样，车里还坐着两个专门服侍横井英树的日本女子，细心地照料他的所需所求。此外还有横井英树在纽约的律师，业余冲浪手雷蒙德?汉尼根，横井英树是在前一天，即来到美国的第一天才同他初次见面的。最后一位，现年三十七岁的彼得?保尔负责横井英树的保安工作，同时身兼高级军师，也是横井英树与西方世界较量中不可或缺的联络员。彼得?保尔往返于巴黎和纽约两地，他的身份是画家、雕塑家，偶尔也会做做摇滚音乐人。他曾有过的与纽约商业界精英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曾骑着自行车在华尔街当了一个星期的邮差。尽管如此，彼得?保尔有日本血统，算是半个日本人，论起来还是横井英树的远亲。在横井英树所统治的那个近乎与世隔绝的世界里，亲情和忠诚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轿车驶入第五大街。横井英树斜倚车窗，凝神仰望：拔地而起的帝国大厦巍峨挺立，以一种沉静的姿态刺破午后的天空。尽管它在世界最高建筑的竞争中保持了四十余年的记录后，最终败下阵来，但这座纪念碑式的建筑，由于象征着美国二十世纪轰轰烈烈的野心，仍然有着使人讶异和欣喜的魔力，这一点即使是对那些久已麻木的曼哈顿人也不例外。屹立于市中心的帝国大厦代表着某种永恒性的事物，尤其是当薄暮的太阳低悬在天空时，这个由钢筋混凝土组成的巨大哨兵在夕阳中闪烁着微光，似乎昭显着它所代表的荣耀和权利。大厦的外部轮廓——石灰石建造的楼身以及在黄昏中如梦幻般闪烁的楼顶——给每一双注视过它的眼睛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除此之外，世界上还有其他任何一座建筑物具有更深刻的象征意义吗？也许只有纽约的布鲁克林桥，法国的艾非尔铁塔，中国的长城可以与之相提并论。横井英树并不是发现这座大厦具有迷人魅力的第一人。几年来，帝国大厦像一个巨大的磁场般吸引着一大批人——那些曾经一无所有，而如今腰缠万贯、一步登天的暴发户。多年以来，野心家横井英树一直梦想着成为东京最具影响力的商业巨头，对他而言，帝国大厦无疑是自己可能取得的一切战果中至高无上的战利品。他深信，收购帝国大厦就标志着自己已经在世界商业舞台上占据了一席之地。鉴于近年来所遭受的侮辱，横井英树暗下决心：绝不让任何人把这件战利品从他瘦骨嶙峋的手心夺走。轿车在帝国大厦前的一个消火栓旁停下，横井英树踏上了旁边一条人行道，道上挤满了下班后匆匆忙忙赶回家的纽约人。假如这是在日本的东京，对商业界略知一二的路人大多会中途停下，对横井英树一行人议论纷纷，或者侧目而视。在战后的日本，横井英树凭借残忍的投资行为和飞涨的地价轻易成为了亿万富翁。正因为如此，在同胞眼中，横井英树是一个声名狼藉的阴险人物。更糟糕的是，他的声望因为一次事件不可挽回地被毁坏了，这次事件也是迫使他制订秘密计划的缘由，而来到纽约正是这项计划中的一个步骤。然而这是在纽约，认识他的人寥寥无几，横井英树享受着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游客的乐趣。彼得?保尔急匆匆地冲进商店买了一架一次性相机。横井英树站在轿车旁，以高耸入云的帝国大厦为背景留影，接着又和助手、律师、保镖一一合影，然后他才走进帝国大厦开始视察。他一会儿抱怨大厦里太脏了，一会儿又嫌建筑结构不合理。终于，在对大厦内商店的品质做了各种评价后，他加入到涌入大厅的观光客的洪流之中——而这充其量只不过是由每年慕名而来的三百万游客汇成的巨大海洋的一道小小支流罢了。当横井英树回到车上时，他手里多了一个带有帝国大厦标志的纪念杯和一个帝国大厦水晶球。第二天，横井英树没有带众多随从人员，仅带一名保镖和一名翻译再次来到帝国大厦，他像一名普通游客一样，排队乘电梯升到瞭望台。踏上八十六层楼顶平台后，他也同其他游客一样，感觉到了一种被征服的眩晕，他带着情不自禁的微笑久久地俯瞰纽约全景。尽管从客观上来说，收购帝国大厦给他带来的痛苦多于其他，但旁人无法得知横井英树对他这份名声在外的财产以及它所给他带来的如同毒雾一般弥漫不散的灾难究竟做何想。至少，在他颇有争议的一生中，横井英树将一门艺术发挥到淋漓尽致，这门艺术就是永不言悔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