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9)

第四章(9)

卫葑道:“法国自巴黎失陷以后,似乎连招架之功也没有了。英、法对日本也这样姑息,总会有一天自食其果。前几天看见玳拉,他们在昆明的侨民也奇怪,邱吉尔上台后怎么这样做。”搬家的喜悦被战争的局势蒙上一层阴影。但他们在阴影中过惯了,能在阴影中制造出光环来。大家帮着放好家具,也就是安排、拼凑各种煤油箱。弗之的书桌是最先安置的,仍是四个煤油箱加一块白木板,那是他的天地。他把龟回得的砚台仔细擦拭一遍,和笔筒等物放在一起,理着书籍纸张,忽然说:“上周校务会议上,秦校长说省府决定开仓放米,想是粮食十分短缺。倒没有听见赵二他们说什么。”惠枌一面擦拭门窗一面说道:“来井边打水的有议论,说柴价也涨了,大家都恨日本鬼子,——真是要掐死我们。”惠枌说话,明经忙接上来,“井水处听议论,想想怪诗意的。再想想,物价反应得这么快,准有奸商活动,发国难财。”卫葑道:“也是,若是没有奸商,封锁的影响不至于表现得这样快——其实也不止是奸商,经手的人还不知怎样做手脚。听说放米时,米已经少了三分之一。”弗之怒道:“有这等事!官员和奸商勾结这就是**!”卫葑道:“这是确切的,不知以后是否查得出来。”几个人这边说话,碧初率领孩子们在院子里对付火炉,准备午饭。雪妍参加这些劳动,十分灵巧。碧初笑道:“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雪妍真是历练出来了。”惠枌走过来,说:“我真羡慕雪妍运气好,来昆明时间不长,就在明仑大学找到事做。怎么没人找我教画呢?我真奇怪。”枌、雪二人在北平时无来往,现在已经很亲近了。雪妍微笑道:“其实现在教英文的事更好找。学法语的人不多,正好学校缺一个教法语的,让我碰上了。”“委员长夫人精通英语,所以官太太们学英语成风。”钱明经说。碧初说:“就是呢,找玹子教英文的就不少。”“听说她到省府工作,是吗?”卫葑说,心里奇怪玹子怎么找了这样一个工作。钱明经道:“她该上美国领事馆嘛。”这话一出,大家都觉得不合适。惠枌瞪了钱明经一眼。雪妍本想发表一些自食其力的想法,因碧、枌二人都无工作,又说起玹子,便不说话。昆明夏日的大气十分温和清爽,她们一边说话,一边做事,不时抬头看一看几乎透明的蓝天。蓝天、绿树使她们心中透出了光亮,什么阴影也遮不祝卫葑和钱明经一起走到院中,四周看看。卫葑说:“可以搭一个小厨房,找几根木头就行,屋顶用木板加松枝,反正昆明不冷。”明经略一踌躇,也说:“搭厨房不费事,我能找到材料。得用几块砖才好。”碧初道:“什么时候起,都改成建筑行了?”大家都笑。惠枌嘉许地看了明经一眼。饭间,来了两个年轻教员。他们到文科研究所查书,顺便来看看。碧初忙递过碗筷,让茶让饭。两人连说:“孟师母的饭好吃,我们都知道。”当下大家拿起筷子,一大碗肉皮酱,一大碗苦菜,还有一大碗各种豆,一会儿就净光见底。弗之望着碧初的短发,说:“从前妇女梳头,挽个髻插上钗环,想来真有用处。”钱明经接道:“正好截发留宾,拔钗沽酒埃”碧初道:“现在头发短了,无发可截,无钗可拨,只好吃些苦菜罢了。”雪妍轻声道:“五婶剪了头发显得年轻多了。不用拔钗了,还有牛肉汤喝。”说着站起给大家盛汤。牛肉切小块,投以青菜,人人称赞美味。下午大家散去。卫葑整理挑子,和雪妍说着哪几样是代米家买的。弗之听见,问他们情况。卫葑说:“米太太虽比米先生年轻,因受过伤,身体差得多。城里倒是有人来看望,但是日常琐事也帮不上忙。”雪妍叮嘱碧初好好休息,和卫葑一起下坡去。远看很像一对走亲戚的乡下夫妻。孟家搬家以后,峨因在广播电台找到临时工作,进城去了。碧初因为劳累,又病了,家务大半靠嵋料理。弗之、小娃都听她指挥。一次,弗之和嵋一起生火。很容易生着的松毛,在他们手里不听话,只出烟,不出火苗,后来发现空气不够,用木棒把它挑空,就生着了。煮一锅饭大半是黑的,大家甘之如饴。嵋还洗衣服,因为昆明缺少肥皂,都用木炭灰泡水代替。灰水除垢力很强,洗衣服很干净,只是人手受不了。碧初手上大大小小的口子,就是灰水沤出来的。碧初不让嵋用灰水,嵋为了洗干净衣服偷偷用一点。宝台山上的风光和猪圈上大不同了。一条石径从山角上来,转过几块大石,才到院门。站在门前可见芒河在流动,两行绿树遮掩着水波。另一边,有一层层山峦,在明月下颜色深深浅浅。又有各种高高低低的树木,杂生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都是持久不败,而且一种谢了一种又生,颜色虽不是绚丽光艳,却总把灌木丛点缀得丰富深远,好像这颜色透过了绿树,直到山边。孟弗之常独自绕山而行,脚下的云南土地给了他许多活泼的思想。因为猪圈上空间不够,弗之有很久没有写字了,迁上山来以后写了一个条幅。写的是邵康节的诗:“山下千林花太俗,山上一支看不足。春风正在此山间,菖蒲自蘸清溪绿。”钱明经来时看见,说孟先生的字骨子里有一种秀气,是学不来的,便拿去找人裱了,挂在书桌对面。又一天,钱明经领人挑一担砖来,堆在墙角,预备盖厨房,安排妥当后,和弗之坐在书桌前谈诗。这时有一对陌生夫妇来访,两人身材不高,那先生面色微黄,用旧小说的形容词可谓面如金纸,穿一件灰色大褂,很潇洒的样子。那太太面色微黑,举止优雅,穿藏青色旗袍,料子很讲究。弗之很高兴,介绍给碧初和明经,说是刚从英国回来的尤甲仁,即将在明仑任教,他想不起尤太太的名字,后来知道叫姚秋尔。两人满面堆笑,满口老师师母。尤太太还拉着嵋的手问长问短。两人说话都有些口音,细听是天津味,两三句话便加一个英文字,发音特别清楚,似有些咬牙切齿,不时互相说几句英文,他们是在欧战爆发以前回国的,先在桂林停留,一直与弗之联系,现在来明仑任教。当时尤甲仁说,英国汉学界对孟师非常推崇,很关心孟师的生活。弗之叹道:“现在他们也很艰难,对伦敦的轰炸比昆明剧烈多了。”甲仁问起弗之著作情况,弗之说:“虽然颠沛流离,东藏西躲,教书、写书不会停的。”又介绍明经道:“现在这样缺乏资料,明经还潜心研究甲骨文,他又喜欢写诗,写新诗,可谓古之极,也新之极了。”尤、姚两人都向明经看了一眼,姚秋尔笑笑,说:“甲仁在英国说英文,英国人听不出是外国人,有一次演讲,人山人海,窗子都挤破了。”尤甲仁说:“内人的文章登在《泰晤士报》上,火车上都有人拿着看。”钱明经忽发奇想,要试他一试,见孟先生并不发言,就试探着说:“尤先生刚从英国回来,外国东西是熟的了,又是古典文学专家,中国东西更熟,我看司空图《诗品》,清奇一节……”话未说完,尤甲仁便吟着“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把这节文字从头到尾背了一遍。明经点头道:“最后的‘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我不太明白。说是清奇,可给人凄凉的意味,不知尤先生怎么看?”尤甲仁马上举出几家不同的看法,讲述很是清楚。姚秋尔面有得色。明经又问:“这几家的见解听说过,尤先生怎样看法?”尤甲仁微怔,说出来仍是清朝一位学者的看法。“所以说读书太多,脑子就不是自己的了,有些道理,这好像是叔本华的话。”明经想着,还要再问。弗之道:“江先生主持中文系,最希望教师都有外国文学的底子,尤先生到这里正是生力军。”明经暗想连个自己的看法都提不出来,算什么生力军,当下又随意谈了几句,起身告辞。弗之因让尤、姚喝茶,尤甲仁道:“秋尔在英国,没有得学位,不过,也是读了书的,念的是利兹学院研究院,她也有个工作才好。”弗之想,似乎英文方面的人已经够了,法文、德文方面的老师比较缺。便说:“可以去见王鼎一先生问一问。”姚秋尔说:“我当惯了家庭妇女,只是想为抗战出点力,有份工作更直接些。”她说活细声细气,不时用手帕擦擦脸颊。甲仁详细问了中文系的情况,提出开课的设想,弗之说这些想法都很好,可以和江先生谈。两人告辞时,把嵋和小娃大大夸奖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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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宗璞《东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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