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死亡色块(1)

2、死亡色块(1)

腊月的早晨,寒冷渗透了骨髓。号房里的人刚刚起床,铁门就哐哐当当地开了。在女人们的记忆中,这个破碎的声音不止一次地在某个清晨悄然而至,如一道电光那样划破时间以及时间里所有破碎的关于生命和死亡的记忆。这样的声音如同黑暗的门印着一道陈旧的痕迹,一道关于死亡并永久地连结着哐哐当当之声的不可抗拒的痕迹。两个全副武装的干警站在声音之后的寂静里。07号僵在从窗口映入的那道微亮之中。吴菲手忙脚乱地抖搂着毛巾走到07跟前,示意07洗脸。07没有看她。07的脸上有了些鲜活的颜色,那些颜色在一个瞬间聚合在她的脸上,然后如尘垢一样脱落,最后只剩下了灰白。这种颜色固定下来一直留在07的脸上。干警叫了07的名字。07像一棵朽坏的木桩那样挺立着。干警在停顿的间隙又一次喊了她的名字。07的目光在天窗的玻璃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她缓缓地走到两个干警身边。出门时她回头朝号房看了一眼,她的目光如空洞的时间开了一道黑暗的口子,那是黑暗覆盖黑暗后狭窄而没有了边际的黑暗,是漆黑中永久的没有尽头的绝望。过道上回荡着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重的金属声和警车的长鸣远远地消失了。早饭已经开过。女人们站在天井里,几只乌鸦扑打着从高墙外的松树林飞过看守所的上空。米兰自然不会知道金属的声音和警车的声音意味着什么。她更不会知道07此去后将不再回返。07号被带走之前的眼光经过记忆之后,更加阴暗幽深。米兰分不清那是活着的人的眼光,还是死不眠瞑的幽暗之光。她在这种眼光的阴暗中昏昏糊糊地发着高烧。有人将米兰抱起来,用一个小匙撬开她的嘴,一团苦涩的东西灌了进去。郑大芬摇晃了米兰几下说:“你这样不禁弄,真是让我们感到扫兴别让我们太无聊知道吗?这是坐牢不是让你来享清福的。你这个母狗”米兰昏沉沉地睡了。依然是村庄。大雪。雪怎么越下越大。米兰记起来了,自从杀了柚逃回村子,雪就没有停过。天已经黑了下来,可窗外的雪光却那么的亮,亮得跟早晨似的让人无法睁眼。依然是奶奶的小木屋。火坑里的柴草已经燃尽。奶奶蜷睡在一张摇晃不定的小木床上,她翻动身体时弄出一串吱吱嘎嘎的响声,使米兰感到非常不安。她已经丧失了杀人时的那种亢奋和敏捷。她甚至怀疑身高一米八几的柚是否就那样轻易地死了。他没有说一句话,手无力地在空中抬了抬,似乎想减少垂死前那条红布带子给他造成的呼吸上的痛苦。然而他只是抬了抬手,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比一只鸡断气的速度还快。米兰继续给奶奶做寿鞋。她的目光落在歪扭的针脚上的时候,她心里的恐惧就被一种平静掩盖了。她觉得在被枪毙以前,做完这双鞋就是对奶奶养育之恩的全部回报。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东西,在她临刑前更能表达对奶奶的全部感情了。奶奶穿上这双鞋躺进棺材,肯定会无比安详。想到此,所有关于死亡关于恐惧的感觉就变得柔软起来。死亡不过是对恐惧的抗争过程。现在这个过程既然已经如此柔软,那么恐惧就不再像恐惧了。奶奶翻了翻身子嘟嘟哝哝地说:“睡吧,还有的是时间,黄土才刚过我的膝盖骨呢。”西屋的牛在这个时候突然地叫了,声音悠扬地飘荡在雪地里,像一件古老的乐器抛出一个灰暗的泛音。这种与生俱来已经变得灰暗的声音,一直伴随着米兰的成长。而现在这个声音却蕴含了生硬、遥远、不安和恐惧,如同无边的黑暗那样席卷了村庄和米兰。雪地里汪汪的狗叫一声比一声紧,像是撕抢着什么。她惊惶地站起来。有人朝小屋跑来,喘息声在雪地里形成一道道弧线向外扩散。米兰的叔叔撞开门时,风和那声音也就灌了进来。那个时间里,她和叔叔都颤颤巍巍地看着对方,他们在短时间里无法预料来临的劫难对他们意味着什么。米兰在叔叔扑打出来的热气里,转面去看一边翻身一边嘟哝着说话的奶奶。然后她嗖地冲出门去,她本能地意识到这个时候只有跑才是惟一的出路。于是她无头无脑地在雪地里奔跑。米兰在拼命奔跑的时候跌倒了。她一直伏在雪地里。她的双目被强烈的闪亮刺得一片漆黑。她干脆就放开四肢伏在地上。这样她便有了一种彻底的松弛感,这种感觉让她的大脑出现了空前的空白。实际上米兰被捕时,公安干警用一只在雪夜里更显光亮的手电照在米兰身上,米兰居然浑然不觉。她深陷在枪声给她带来的那种巨大的无知的震动里。事后她知道那是恐惧给她造成的抵抗恐惧的新奇感。电筒的光芒晃动在雪地里放射出来的那些斑斓色彩,连着那个陌生的声音在后来米兰的生活和记忆里一直穿越不止。公安干警喝问:“你是不是叫米兰?”米兰只是觉得自己的眼皮子张合了一下,便又恢复到先前的黑暗之中。她仍然伏在地上没有动,她一时半会儿还来不及弄清眼前的声音与枪声到底有多远。直到眼前的声音更加清晰和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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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女子监狱众生相:《女囚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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