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蛐蛐闹夜记?

承德蛐蛐闹夜记?

这个安静的夜晚,小蛐蛐实在吵死人了,越是睡不着,感觉它的叫声越大。

我就一遍一遍数它一次叫多少声,数了八遍十遍,还是叫声不止……半个多世纪以前就熟知在北京不远的承德有个名著当世的好去处:清朝全盛时期康熙、乾隆两代的避暑山庄。

凡是去过的人提到那里景物风光都是赞不绝口,我也认为自己必须到那里去观光一下,以偿夙愿;然而也就因为京、承咫尺,随时可到,反而至今没有去过。

光阴易逝,转眼活到了八十高年,更因为曾有几次错过了观光承德避暑山庄的机会也就以为终于与胜地无缘了。

出乎意料的是居然在今年清秋时节得偿所望,了却这段思念。今夏的北京奇热难当,每天的气候预报,北京的高温竟成为全国之冠,为久居北京达半个世纪从未见过的奇怪现象。

非常感谢的是我们所属单位中央文化部组织了一次短期的四日旅游,目的地就是承德的避暑山庄,意料之外地完成了半世夙愿。

只是时间已近中秋,天气转凉,据说今年夏季的承德,其热亦不逊北京,我们没赶上体会一下避暑山庄的暑气。

去承德的日程是四个整天,每天天气晴和,只有一个下午落过短短一刻的NF8D3NF8D3细雨,大都是好天气。

好大的避暑山庄,据说是两个颐和园大小,有山有水,多少宫殿,什么热河泉、如意州、文津阁、普乐寺、大佛寺、布达拉宫……都一一走到了。

承德有数不清的宫殿寺庙,这主要是康熙皇帝为团结联络蒙古各部落,加强各盟各旗贵族王公向心力的措施。

他不像中国的所有前朝皇帝那样竭尽全力修建自战国前秦以还的万里长城,因为历史证明,长城再长也挡不住来自长城以外的侵略,即如清皇朝亦是由长城以外打进中国来的。

把巨大的国力用于承德山庄的建设,使得有清一代生发了康、乾盛世的辉煌。

和任何一代王国一样,他后代的没落甚至衰亡,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自身的腐化堕落,不可能有别的原因。

一年前我去过泰山,和承德的情况一样,泰山也是我向往已久却从未去过的地方。

我一生经历过许多艰苦凶险,1957年的

“反右运动”,被发配到极北边疆的北大荒过了三年的非人生活——

“艰苦”加上

“灾荒”,亦都安然度过了。但是近一年显然出现了体力的衰退,就是两条腿走路觉得吃力,似乎有随时跌倒的可能,但我还具有强烈的发奋意识,全力支持自己不落人后;然而却有另一个格外的需要,就是外力的帮助。

譬如去年的泰山,若没有山东省政协年轻的霍立平女士,我就绝不可能登上南天门,几乎每一步上坡,她都必然会来搀扶我。

正如这次我即使在平地行路,和我同去的像我的孙女一样的白路萍也是步步搀我直上承德的最高峰棒槌山——它的正式名称是磬锤峰。

假如没有这两位女士的扶掖,我将是绝对不能上去。如今事过境迁,让我回想起来真是惭愧无地;无怪乎现在我在家里已被作为

“重点保护文物”,出门一步必须派人跟随,出行必须向妻子请示,抵家要前去报到。

最近去医院探问住院休养的萧乾兄,他再三警告,叫我出门必须拿手杖,理由是:一、保护和支持自己;二、引起旁人的注意,不会轻易地碰触你。

譬如最近听到广播:高年的著名科学家王淦昌教授在行人道上被骑车的年轻人撞倒受伤,肇事人不顾而去。

当然,令人气愤的是今天还有这样缺少起码公共道德的年轻人,而更应当怪王淦昌教授的家人,为什么允许老教授一人独身上街,他年纪比我还大呀!

我现在要说一桩在承德的意外经历,是9月10日我们到承德的第二天——在承德的行程共为五天。

一到避暑山庄,大家便被安排住在一片大约有三百米见方的蒙古包度假村里,大约有一百个左右的蒙古包,我和小白被安排住在第三十一号蒙古包里。

我在几年前曾去过内蒙古呼和浩特,曾在当地有过住宿蒙古包的经历,给我留下难忘的美好印象。

这个圆形的包有书桌,有靠椅,有两张单人床,书桌上有电视机、电话,两张床头各有安在枕头旁边的床灯,角落处并有一间浴室和厕所,是一个休息的好去处,我们已经在这里过了两夜。

第三天回来吃过晚饭后回到包里准备睡了;整整走了一天,腿都走酸了,我睡在床上开了床灯,翻看白天买回来的记载承德避暑山庄的书。

翻了一本再翻一本,看对面的小白早已沉沉睡去,这也是,三天来每天要走许多路,而且她还要随时搀着我这个八十岁的老头子,实在够累了,所以和我说了两句话就睡着了。

我随手翻了两本书也感觉困得很,但却睡不着,原因是屋里闯进了一只蛐蛐在不停地叫;叫一阵,停一停又叫起来。

我把床灯关了,但这个蛐蛐就是叫个不住,这倒是引起小时候住在北京四合院家里的回忆,想起当年迷于斗蛐蛐的光景:曾有好长一段时间,买了一堆蛐蛐罐,同学之间以斗蛐蛐为乐;每天下学回家就跑到后园草地里捉蛐蛐。

斗蛐蛐成为课余最好的消遣,但从来没有被蛐蛐闯到屋里闹夜叫人睡不着的事情。

这个安静的夜晚,小蛐蛐实在吵死人了,越是睡不着,感觉它的叫声越大。

我就一遍一遍数它一次叫多少声,数了八遍十遍,还是叫声不止,最少的一遍叫了二十五声,最长的一遍叫了一百五十二声,竟把我的睡意叫得消失了。

我就在心里想着这个叫个不休的蛐蛐,它的官名应当是蟋蟀,或名促织、趋织……至今记得小时看过《尔雅》上的:“趋织鸣懒妇惊……”趋织、促织、蟋蟀、蛐蛐……这些不同的名字,其实都是形容蟋蟀的叫声。

我拿起枕边的手表,看时间已近一点,明天还要走更多的路,要登上最高的棒槌山顶。

听这个蛐蛐绝无停声之意,注定我将一夜无眠,那该如何得了。我实在不能容忍了,决定起来捉蟋蟀。

听到它的叫声发自门旁的书桌脚下,我走到桌旁抬了一下书桌,才发现书桌极重,我尽可能使出全身力量,亦未能搬动丝毫,于是拿了我的手杖,朝发声的部位捅了一下。

大出意料的是,一个很大的蛐蛐从桌脚下跳了出来,恰恰落到门口里我的面前,连想一想的时间都没有,我生怕它跑掉,蹲下脱下一只拖鞋,一下子狠狠打了下去,这个又肥又大的蟋蟀哥已经被我打扁了。

我连仔细看一看都没有,找了桌上的一张废纸把它包起来到洗手间扔在抽水马桶里冲掉了。

小白在对面床上睡得好舒服,被我一拖鞋打醒了,说:“哎呀!爷爷,你太狠了……”原来她早被我闹醒了,居然冷眼旁观,还说风凉话,而且立刻又睡着了。

可我翻来覆去仍是睡不着,先是没弄清楚,我打死的这个蛐蛐是雌是雄。

当时我只顾高兴,就没有仔细看看它是三个尾还是两尾。后来我认定它是一个好斗的雄性蛐蛐,因为记忆当中,雌性的蛐蛐是不会叫的,而且这个小生物雄赳赳的竟一叫叫了半天,达到一叫一百五十几声的高纪录,何况体形如此巨大,显然是一个能战斗的十分难得的良种蛐蛐。

这使我一下子就想起了老朋友王世襄先生。为什么想起他呢?他是当代一位十分稀罕的文物鉴赏家,对古器物、瓷器,尤其是红木家具的收藏……冠绝当世;少年时曾大至玩鹰、玩犬、玩鸽子,小至玩蛐蛐、油葫芦……为了得到一只能斗的蛐蛐不惜重金搜求。

而现在一只蛐蛐之王竟被我一鞋底打得销声毁迹,正如小白所说太狠了,也就是太残忍了。

然而假如不打死它又该怎么办?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来……手边也没有蛐蛐罐呀!

这样,被蛐蛐闹了半夜,自怨自艾又是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过不多长时间,日出东方,就该起床去迎接最后一天的旅游活动了。

今天是旅行避暑山庄的最后一天,要走上棒槌顶。多累多困也得走。结束了垂暮之年承德之游,回家来写了这篇小文章,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世襄先生蛐蛐闹夜的经过和我的错误。

世襄告诉我他们老两口最后玩的,也是玩得最久的是油葫芦,油葫芦不会斗只会叫,他们两夫妇把这种小动物放在小葫芦里,带在身上,就为听它的叫声,尤其是夜里,它的叫声悠扬、清远,具有催眠作用,夜里听不到油葫芦的啼叫他和夫人甚至睡不着觉。

这真使我前所未闻,大长见识,大出意外。和世襄兄近一年没有见到了,他最近搬了新居,是用他的大量珍藏品捐献国家之后,又用自己的几进四合院调换来的舒适住宅,而且告诉我不久前上街被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撞倒,当时未觉得有什么严重,第二天脚掌不适,检查才发现骨折。

看,又是一个王淦昌!骨折打石膏治疗,五十天后痊愈如初。记得他前两年夏天还骑自行车到体育场,只穿一件汗背心蹲在门口等足球票,终于等到一对夫妇两人只有一张票的,和他一起在等票。

他说:“你们两人只有一张票,就给了我吧;两人找别的地方去遛遛总比我一人强……”终于得到了一张足球票。

今年他八十三岁了,大我三岁,而我在三年前就不敢骑这随心所欲的自行车了。

写蛐蛐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王世襄,祝老朋友们健康长寿,灾难过去,快乐一世,游戏人间。

1997年11月16日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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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吴祖光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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