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下诗?

枕下诗?

五十多年以前,我在读小学的时候,老祖母教我读唐诗。每天下课回家,祖母就逼着我把她指定的一首或两三首诗读二十遍。

她在桌上放一叠共二十枚铜板(当时市面上使用的货币),读一遍移开一枚,二十枚铜板完全移到另一边,便是全部都读完了,才准许给我活动的自由。

那时读过的唐诗,虽然年深日久,却至今大都记得。因此我很喜欢这种最精炼的、美化了的,却又包含了最丰富感情的文学形式;因之也就特别崇拜和羡慕诗人。

这主要的原因是我不会写诗,十几、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时,我曾试着写过一些旧体诗词和新体诗;但都写不好,不成样子,拿不出手,对自己很失望。

史无前例的

“文化大革命”来了,我已经五十岁了。革命一开始,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理所当然地我难逃作为

“黑帮”的命运。这样,我度过了名叫

“隔离审查”的五年劳动生涯。和那些不计其数的被残酷迫害致死的同志们相比,这也许是最轻微的迫害了。

受过这样待遇的人所在即是,司空见惯,毫不足怪,因此不值一说。提到劳动,我素来也不反对,甚至是热爱劳动的。

但是对于

“四人帮”及其追随者们的那种以劳动作为惩罚、折磨、发泄的手段,我则是十分抵触,十分反感。

回想这五年的经历,真是终身难忘:前一段在机关里被拘留,后一段转移到干校。

难得的是我有一个相依为命的伙伴——我素来十分尊敬的前辈戏剧理论家张庚同志,我们两个人是受到特殊待遇的人物:不准回家。

别人都有一些规定的假期和行动之自由;惟独我们两人被剥夺了这一切权利,连通信权也没有。

甚至连问一问

“为什么这样”的权利也没有。……后来,大概是到了1973年左右吧,又逐渐放宽,乃至可以请假回家了。

为什么又给了自由,也不明白。身体没有自由了,但是人总是会思想的,头脑里的活动却是任何力量、任何暴君无法剥夺的一种自由。

作为一个几十年来以写作为职业的人,我们最大的弱点乃是再也改造不了的那种爱动笔杆的习惯,心有所思定要形诸笔墨,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因此我在这几年里学做旧体诗,因为它短小精炼,易于发抒一时一地的感情。

虽然它又要讲究格律,有点束手束脚,但在必要时也可以不必管它。在这里旧体诗使我找到一些消磨时间、消除烦恼的乐趣。

当然,用这几十个字来捕捉这瞬息即逝的思想感情也很不容易,有时一首小诗几天几夜也写不成,甚至一字无成,那也只有自叹低能了。

社会地位被剥夺,也失去了和家人亲友见面的权利。但是有个家还是被承认的,因此就该有权抒发思家之感情,这就是我为什么写这种题材的诗最多的原因。

对家庭、亲人的怀念是永恒的主题;在那个可怕又可憎的环境里,应该说,这是一种最温柔敦厚的题材了。

自然有些诗超出了这个范围,也在所难免。唐代诗人高NCACA

“五十而学诗”,在

“五十岁”这一点上,我找到了一个学习的典范;然而他

“每一篇出为时称颂”,这一条我就只有望尘莫及了。就是由于缺乏幼功,我的诗还是不像样子。

一场漫长的、恐怖的梦魇终于过去了。能够看到今天的天日重光,山河明丽,真是使人振奋,教人高兴。

但是却不由得回想起那些受气受难的日子,那时写这些小诗也只能是一种秘密活动,是见不得人的,写完只能藏在枕头底下,因此命名为

“枕下诗”。以后,我得集中力量写剧本,心里的怨气和委屈没有什么了,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诗好写了。

1980年1月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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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吴祖光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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