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公主采来大束的野玫瑰、野牡丹、山梨花、野槐花或是杜鹃花什么的,悄悄攀到山上,躲在翰成修行之处的山岩之上,待翰成开始练功时,便将手中的花瓣儿扯下,花瓣顺风纷纷飘下,雪片一般飘了满天,落了翰成一身。

翰成甚是觉得罕奇:那上面原是一大块石岩,哪里来得这么多飘落的花瓣儿?

杨坚回府的日子,夫妻两人皆为后宫的凶险而忧心忡忡起来。

眼下,两人最感忧虑的一样事就是,女儿杨丽华与太子大婚之前,太子与东宫一位下等侍女便已生有长子。太子妃入宫后,别的两位姬妾夫人都相继生下儿子,偏偏太子妃丽华两次喜结龙珠,却是一对女胎!

太子的身子骨如此,太子妃至今又未有亲生嫡子,既使将来太子能荣登大宝,丽华因无自己的嫡嗣,仍是吉凶难料。

丽华生性娴淡泊不知虑事,他们却不能不替女儿操心牵挂。两人合计了一番,终于得出一计:太子的长子宇文衍是服侍太子更衣的侍女朱满月所生。朱满月出身罪俘之后,同陛下的爱妃李娥姿一样,都是当年被掠为大周奴隶的南朝人。独孤氏盘算,丽华如今仍无子嗣,不如把朱满月的儿子收为太子妃的嗣子,养在身边亲自教导。这样,一来原就是太子的长子,二来经丽华过嗣并亲教,母强子贵,将来毕竟也算有些指望了。

独孤氏替丽华筹算好此事,太子妃把这个主意与太子商议后,太子倒也高兴,立即上疏奏禀父皇。

武帝见太子妃如此通达,心下自然高兴。鲜卑入主中原后,曾有过“子贵母死”的祖制,目的就是为了断绝后宫和外戚干预朝政的可能。直到北魏末年才废除了这一祖制。太子妃丽华眼下尚在青春年少,迟早也会有自己的子嗣的,如今竟肯主动提出立太子的长子、朱满月的儿子为嗣,证明她无争嫡之心,也由此可见她的父亲杨坚并不像别人猜疑的那样有什么野心。如此,倒也是朝廷之福。

于是,武帝亲自为皇长孙宇文衍改名为宇文阐,即刻令人拟诏:即日起,皇长子宇文阐由嗣母太子妃亲自哺育并教导敦促文武功课的修习上进。

后宫郑妃闻听陛下在宫中大摆过嗣喜宴,得知原是太子妃把太子与侍女朱满月所生的儿子收为嫡嗣时,一眼便识透:此事恐怕是孤独氏一手操纵策画而成的。

郑妃没料到,刚刚去了一个天敌李娥姿,又来了一个更不好对付的独孤氏!暗自思度,觉得这个太子妃的母亲独孤氏,其实远比李妃更难对付!因为李妃统不过一个人,而独孤氏的夫家和娘家两门在朝中为官的父兄数十人,加上他们的众多亲友属僚,恐怕将来都会成为太子的坚盾和靠山。

郑妃记起当年李妃诞小公主时遭遇难产,太子妃的母亲独孤氏竟能料事如神,事先就派人去嵩山寻长生草,在生死关头救下了李妃母女。又连想起这次太子遇毒,还是这个独孤氏,幸亏事先就已备下了还魂解毒散,从阎王手里抢回了太子的一条性命!

想到此,郑妃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心惊:莫非,那个独孤氏竟通晓预测之术?

此时方才悟出:自己平素竟然忽略了这个更强大的对手!而且自从这次太子遇毒之后,她才真正看出来,其实在陛下的诸子当中,陛下最钟爱的儿子,恰恰正是他天天苛责、处处训斥的皇长子宇文-!

这几天,郑妃还发觉:陛下在太子遇毒之事上,虽说神情言语上并未露出什么疑惑,私下却并未放过此事。听说竟亲派了两个他自己的心腹侍卫值守在太子东宫,每日照管守护太子,听说正在秘密盘查东宫所有下人,并察验东宫的旮旮旯旯。

郑妃忽觉身上有些不寒而栗……

自太子遇毒之后,独孤氏和太子妃在太子的起居饮食上比往日更加处处小心了。每餐饭菜、每杯茶药都要看着宫人亲自试过后,甚至还要自己亲自再试了,然后眼看着太子食用才能放心。

杨坚在京中停留十数日,回任前仍旧还是放心不下。他隐隐预感到自己离京之后,太子那里恐怕还会生出什么事来。可是,因自己驻守之处乃兵家要地,故而也不敢在京中久耽,便令独孤氏打点行装,准备动身。

当初,太子定储之后,杨坚在朝中的身份顿然显赫。树大招风,杨坚便已感到自己还是暂时离开京城外戍,要比待在朝廷更稳藏一些。故而,自女儿大婚后,杨坚便反复上表,言说,青州系伪齐旧日要地,接南朝而临东海、拦契丹以阻高丽,乃东西南北各地水陆必经之道,而朝廷对臣一门三世皇恩浩荡,无以相报,故而主动请求将所有家小眷属羁留京城,愿携子侄等离京戍守。

杨坚自幼跟随父亲杨忠身临前阵,颇是历练了一套领兵打仗的经验,这些年一直戍守在外,凡是他所戍守的防地,极少有告急京城、求援增兵的事发生。朝廷很快便诏准奏请。

这样,虽说常年累月妻儿离别,毕竟避免了朝中党争带来的诸多麻烦。这几年,耳边果然骤然清静了。只没料到,即令如此,有些人还是不肯放过太子。

此番太子遇毒,因一时无法查出凶手,杨坚独孤氏夫妻二人无论人前人后,也统是按宫中御医所诊断,避口不谈遇毒,只言说太子此番是患了惊悸之症。

眼下,他们不想打草惊蛇,不想敌手因此更加疯狂,使朝中两党也更加箭拔驽张,那样,会更致太子于险境。

既然太子一时无碍,杨坚夫妇便不想因小失大,更不想落个两败俱伤的境地。

他们多年来的藏韬晦略和苦心经营,决不想收获那样一个结局。

李妃娘娘在山寺获知太子宫中遇毒的消息后,直惊得如雷轰顶!

她再没料到,自己出宫不久便出现了这等大祸!每日里焦虑烦愁、寝食难安。既痛心自己不能两全,又懊悔顾了女儿却丢下儿子,致儿子在宫中处于孤立无援之境,差点被人害死!

李妃因焦虑担心太子眼下的情形,想派人进宫去探看,却又不知派哪个回去更让人放心。末了,倒是奶娘秀月提出让自己儿子回宫探看的主意。

李妃心下一喜:奶娘的儿子武功高强,除了太子东宫的少数自己人,外人识得他的也不多。派他回去,可是再稳妥再放心不过的了,于是急忙令人上山去寻。

当慧忍匆匆来到寺里,闻听太子在宫中遇毒的实情后不觉大惊!接娘娘懿旨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即刻纵马进京探看。

进了城时,天色尚未黯尽。慧忍虽持有娘娘交给他的一副可以随时出入各道宫门的铜牌,仍旧担心白天走动宫掖会引人注意。因而,便在宫外的家中一直等到天色昏朦、掖宫将要关门之前,才着了宫中侍卫的公衣,携了铜牌悄悄潜到东宫。

慧忍曾在太子的东宫值宿数月,对宫中大小路径依旧记得清楚。恰好这天傍晚又起了些黄风,除了缩头缩脑的几个宫门兵吏之外,一路冷冷清清地倒也很少遇见多余的人。

来到了东宫,慧忍趁门前守卫转脸的功夫,运起轻功,狸猫儿一般一跃,便跳过了门槛、径直来到了太子的寝殿。

透过帘帷,就着摇曳的烛光,慧忍见一身朱红常服的太子脸色果然比过去更见憔悴瘦削了。此时,他正和一位年长的宫监在灯下下棋。旁边一位青衣宫女正在剪着烛灰,另一位宫女立在两人后面,服侍倒茶添水。

慧忍跃入门槛来到两人身边时,正专心对弈的太子头也没有抬头,只管望着棋盘说:“药煎好了?先放桌上吧!我这会儿嘴苦的很,不想喝。太子妃怎么没一齐过来?”

慧忍合十道:“贫僧释慧忍遵李娘娘懿旨,特进宫参见太子殿下。”

“嗯?”太子闻声急忙抬头来看,只见一身宿卫打扮的周将军,不知何时已闯进殿堂,站在了自己面前。

陪太子对弈的宫监大惊,迅速拔出短剑挡在太子前面,厉声喝道:“大胆!你是何人?竟敢私闯太子寝殿?”

太子挥手笑道:“张宫监不必惊慌!这位是我妹妹的奶哥哥,也是我的旧日属下宣威将军周翰成。”

张宫监是李娘娘身边的心腹,娘娘出宫时放心不下太子东宫的下人,才特意把他派到太子身边,并准其剑履上殿侍候的。太子遇毒后,他又遵陛下之命,和陛下派来的两名侍卫轮流值守在太子东宫。因与公主的奶娘多年同为李妃的左右心腹,往日护奶娘出宫,也曾见过少年时的翰成,此时早已认了出来,赶忙收剑道:“不知是周将军,多有得罪。”

慧忍巡视一下左右,低声说:“娘娘命贫僧进宫来探看太子殿下,因怕引起他人注意,属下只好悄悄进殿,不意惊了太子。”

张宫监为人极是警觉,闻说是娘娘派来的,说了声“殿下和将军只管说话,奴才到外面守着门”,便悄悄退出殿堂、亲自到外面守门去了。

太子惊喜地问道:“层层宿卫,你是如何闯进来的?”

“回禀殿下,娘娘得知殿下遇毒,令贫僧火速进宫来探看实情,下山时交给我了一副出入宫掖的腰牌和公服。”

太子急切地询问:“我这些天不能出门,和山上也断了消息。母亲、公主和奶娘她们可还好?”

“殿下不必挂牵,寺里现有七八位宫人卫士日夜值守。虽不如宫中锦衣玉食,却也比宫中清静一些。倒是娘娘和公主,闻知太子遇险后,牵挂殿下甚紧,来,我先看看你的脉象如何。”

慧忍一面说着,一面便握起了太子的手腕把起脉来。

就在慧忍开始为太子把脉的当儿,眼见太子的手就开始颤抖起来,接着就见他脸色也开始骤然青白,另一只手紧捂住胸口,冷汗即刻便渗了一脸。

慧忍一面诊脉,一面叫了声:“殿下……”

太子喘着气、抖着声说:“自遇毒之后,虽有太子妃母女事先备下的还魂解毒散当即灌下,捡了条命,可是腹内疼痛每天还会发作两三次。这腹内……此时,如同被人灌了热铅……”

翰成请太子伸出**看了看,又翻了一下太子的眼睑:“血肉和经络中还有少许余毒残存,所幸入腹的量少,又有隋公夫人求来的解毒药及时解救,否则,殿下的情形只怕难说了……”一面说着话,一面早已从衣袋里取出一只两寸长的小葫芦来,从里面倒出一粒朱红色的小药丸,“殿下!快把这粒轮回救生子服下,然后再请殿下忍耐片刻,我为殿下排毒……”

慧忍一边将药丸放入太子口中,一边开始阖目运气发功,为太子排毒解痛。

太子咽下药丸,闭目入定,接受慧忍所发的功力。不久便觉得腹内仿如溪水喧腾一般上下涌动,后来突觉一阵翻肠搅胃地剧痛后,“哇”地一声便吐出了两大口褐紫的污秽来。

因翰成气功的强力推助,身子原本孱弱太子有些不堪承受,早已气喘吁吁,通身大汗淋淋地了。

慧忍一边拿来杯盏让太子漱了漱口,又拿绢子亲自替太子擦了汗和嘴角:“殿下眼下的身子太弱,我也不敢太过用气。等殿下静养几天后,我再进宫来为殿下继续排毒。否则,哪怕只有少量毒液积存在体内,也有可能致殿下留下神智狂躁之症。”

太子闻言惊骇不已:“周将军!这个掖宫太可怕了。我是一天也不想再待下去了,你立马把我带走吧。”

“殿下!殿下肩负江山社稷承前启后之天大重任,岂能是说走就走得脱的?再说,娘娘和公主相继离宫,对陛下的伤痛已经够深重的了,你若再突然出走,岂不令陛下愈发绝望心痛?陛下一旦有什么好歹,殿下岂不成了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千古罪人了么?”翰成急忙拦阻。

太子听翰成这般顾念父皇,心下更是感慨不已——他原是被父皇一道圣旨断了前程的人,如今竟一点也没有记恨,反倒比自己还知顾念父皇的身心和江山社稷。如他这般品行胸襟,实在天生一介忠良!可惜,他的忠诚竟不能为一向有识才爱才之称的父皇和朝廷所知所用!

太子思量了一番,虽也不忍丢下父皇离宫遁去,却也实实在在厌倦了这种被人监视、为人加害,处处小心、时时忧惧的日子。“周将军,这种小心忧虑的日子实在让人心神难宁。如果我能出宫暂时躲一阵子,心神便可以乘此得以松缓,岂不更有益于疗养和恢复?再说,凭我眼下这副情形,不仅不能为父皇分担国事家事,实则反倒成了他老人家的累赘和牵挂。如能出宫一段日子,父皇果有改嗣之心的话,其实,彼此便都有了可进可退的理由了啊。”太子忧戚地说。

慧忍见太子说的有理,思忖如果情形真是这样,太子出宫退隐一段时日倒也不是一件坏事。而眼下情景,若把太子一人留在宫中,娘娘和公主母女恐怕会天天担心忧虑,自己为太子理气疗毒也不大方便。

见慧忍仍旧还有些犹豫,太子便叫过张宫监来与他相商。张宫监起初也不大同意太子出宫去,但思来想去,若从太子的恢复和长久之计着想,出宫清静一段日子其实对太子的身子恢复倒也是件好事。于是,三人遂商定:只待明天黎明宫门一开,两人扮做出宫买菜的宫监潜出宫去,暂避一时。

计策议定,头天夜里张宫监便送来了两套出宫采买菜蔬的宫人的公服。第二天天还未亮,宫门侧门一开,张宫监、太子和翰成便乘天尚昏暗,彼此相遇眉眼还看不大清,而宫人们又各自忙着洒扫洗涮,还顾不上细查进出人等面目的时分,匆匆混出了掖宫。

出了宫门,三人先来到慧忍京城的家中,此时周家的家人早已套好了一辆带篷的马车,众人扶太子上了车,慧忍和张宫监骑马卫护在左右。此时,出城和入城赶集的人流已经稠密了,三人乘机混出城门后,一路径奔嵩山而去。

太子失踪之事,一时令武帝如同晴天一个霹雳砸下!

伪齐已灭,诸乱亦平,眼见大周国势强盛,接着,扫平南陈、荡涤西北,一统天下的雄图王业也正在加紧酝酿之中,这个时候,身为大周储君的太子却继公主和李妃先后离开宫掖之后,紧接着也突然背离了自己!

做为一国之主,他能触变不惊、临危不乱。可是做为一位肉身凡心的父亲和丈夫,武帝发觉自己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怆凉、哀痛和失落一齐袭上心间时的虚弱。

正烦怒焦灼之际,闻报太子东宫宫伊求见,报说从小宫人手中接到一封太子托他呈送武帝的一封书信。

武帝脸色苍白、双手发抖地打开信急急地浏览了一番。末了,见太子在信上说到“此番出宫是因为身子太虚,心神过于抑郁,出宫一段日子只不过是散散心、养养病。而且身边又有武艺高强的张宫监陪着,故而请父皇不要担心、也不要声张,等过些日子身体能康复一些,自然会赶回宫来继续奉孝父皇”等话时,武帝的烦怒焦灼虽说了舒缓了一些,但仍旧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悲伤难以释怀。而太子在书信中流露出的厌世情绪和卸重之心,更令武帝感到心酸和失望,“儿臣无论意志抑或身心皆不争气,不是一个能让父皇宽慰的儿子,更不是一个称职的储君,恳求父皇念在儿臣身体虚弱难当江山社稷之重任,思忖改立其它兄弟或叔父诸王为嗣……”

武帝清知,太子此番大病未愈便潜出宫去,并留下这封书信,信中请求另立他的兄弟或是叔父诸王,看来太子的话并非只是谦让之词,也并非想借此要挟自己这个父皇的。知子莫如父,太子生性温软,可能确实有了卸重的意思。他这样一来,以为自己这个做父皇的果有改嗣之心,正好对彼此来说都是一个台阶。

太子此举,可能和此番遇毒事故有关。这次事故,确实令他惧怕了。故而才有意这避祸趋静、逃离红尘之行。

然而,此番太子遇险,向以内敛稳健、洞察是非著称的武帝,却无法料定到底是何方仇人所为?除了朋党之争外,他也怀疑到当年诛杀宇文护和胞弟卫王时,受这两个人连带之罪所牵涉的诸多人众,还有闵帝之子纪厉王谋反牵涉以的诸多人众,这是私仇;而北齐、北魏、南陈和前朝梁国诸多王公将相的妻妾儿女等亲友后人,眼下也有很多尚在宫中服役的……

为了不致打草惊蛇,这些日子以来,武帝虽未大张旗鼓地追查凶手,却也专门派在东宫两名亲腹侍卫,表面以守护太子为名,其实私下也在缉察凶手。一国之君的他,岂容任何他人竟敢对自己的储君皇太子下此毒手?

武帝最担心和惶恐不安的却是,以太子眼下虚弱的病体,身边只有张宫监一个年纪偏大的侍卫,私自出宫的消息一旦被奸人获知,什么样的大祸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啊!

武帝突然发觉,此时此刻,自己竟是如此挂念这个一向懦弱不争的皇儿来!也突然从未有过的思念起一向娴淑温顺、知冷知热的李妃来。

遥想当年,正是她们母子与自己一起日日夜夜地患难与莫共、生死相依,陪伴自己度过了那危难险恶的整整十三年啊!

武帝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怅然和心痛,他一面交待严密封闭太子离开东宫的真相,一面命几位亲信火速出宫,悄悄寻找太子的下落并悄悄保护太子。

太子来到山上后,骤然感到了一种平生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他一下子便迷上了这奇幽绝秀的林木山壑了,突然之中竟也萌生出了强烈的修隐之心。再也不想回到那凶险四伏、冰冷无情的皇宫、不想再做什么至尊至贵的太子储君,什么皇帝国君了。这几天来,他天天都恳求拜慧忍为师,求慧忍为他正式剃度,一心一意地要皈依三宝。

慧忍细心劝说道:“太子,师父临终前已为我点化迷惑。连我最终也要返回红尘世间,最终方能证得菩提的。何况一国储君的太子、大周国未来的天子?殿下眼下虽有一时危难,却也是前世业报,注定殿下此番要完此一劫的。因而,殿下必得撑过这眼前的困厄,才终有云开雾散的日子。凡事莫可强求执着,只可随缘。所以,殿下只可修信,断不可剃度皈依。”

见翰成执意不允,太子也只得暂时放弃此心。

因太子体内仍有一些残毒遗留之故,因而每隔两天仍有心痛狂乱之症发作。好在有慧忍随时以气功助太子排毒解痛,同时辅以草药调理扶气,加之山间日子的清宁,林间草木的清新,太子的身心终算有所缓复了。

为了能及早为太子排清余毒并滋补伤损,慧忍常常背一捆绳子,独自攀到连天峰或是望洛峰,采集生在绝壁断崖上的那些珍稀药草和灵芝之类,回来煎成药汤为太子疗毒滋补。日落月升,太子渐渐觉得自己的体力开始恢复,神智也少有晕痛狂躁症状发作了。后来便开始和众人一起,在附近的山间丛林一起采摘新发的野疏山菜,心神也其乐融融起来。

见太子脸色开始有了红润,翰成终于舒了口气。太子殿下的康复不仅可使陛下、娘娘和公主免却焦虑痛心,也使大周江山后继有人。如此,完成师父的遗愿,将来合少林寺佛法道场重新光扬,乃至整个大周境内的佛法恢复,总算有了一些希望。

这天,慧忍上山采药直到月上树梢时分才返回山间。待放下药篓时,却见太子兀自在洞外等候着他。只见他身边的那块大青石上,此时已摆好了一个青铜香炉,案上另摆着几样山果,地上并排还摆着两个蒲团。按佛门规矩,佛徒一般只供佛祖,而不供天地鬼神的,慧忍不解何故,望着香炉笑道:“太子殿下,这是?”

太子一脸凝重地抱拳道:“兄弟,我等了你一个多时辰了。”说着,走上前来,一把携过慧忍的手臂,指着天间的一轮满月和月下的群山诸峰道,“兄弟,我比你年长了几岁,你我兄弟相识一场,也是前世的缘份。今世你我相识相知,虽说时日不长,却也算得上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知交了。我虽为太子,却几番被兄弟搭救性命,方才得以苟活至今。今天请兄弟勿再以僧俗之界为限,你我此时就当着这天,这地,这山,这林,还有这轮煌煌明月,效法当年关张刘桃园之谊,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翰成道:“弟虽是出世之人、佛门弟子,不过仍是一介俗心凡身之人罢了。今太子既不辞万尊之贵,愿与弟结为生死之交,慧忍有何理由敢不从兄命?”

二人遂焚香跪地,对空歃血盟誓,发誓结为异姓生死兄弟,同甘共苦、同舟共济。

当太子的身子开始恢复一些时,为了太子能与初祖庵李娘娘母子常见,慧忍便和师弟、张宫监一起,把修行的地点暂时迁移到了初祖庵后面五乳峰半山岙子间一处山洞。

太子迁到这里修养之后,风和天晴的日子,虽说山陡路险,但毕竟山路不远,娘娘、奶娘和公主也能以上山采摘野菜草药为由,小心攀一个多时辰的山路,到山顶悄悄探看太子一番了。

如此,虽说日子过得很是清寒,毕竟母子、兄妹可以不时团聚一番了。

而贺公主此时比别人更是欣喜望外了!

她再没料到,自己竟会因祸得福——因皇兄遇毒出宫疗伤之故,翰成哥竟把修行的地点迁在了紧靠寺庵的后山上。自己从此可以不时地偷偷溜到山上一趟看看他的人影了。虽说众目睽睽之下,也难得有诉说儿女情长情短的机会,毕竟也算慰藉了一份相思苦情。

有时,公主会悄悄来到山上,采来大束的野玫瑰、野牡丹、山梨花、野槐花或是杜鹃花什么的,事先躲到翰成修行之处的山岩之上,躲在那里,待翰成开始练功时,便在山岩之上,将手中的花瓣儿顺风撒下,雪片一般飘了满天,落了翰成一身。

起初,翰成甚是罕奇:上面原是一大块秃岩,哪来这么多纷纷而下的零丁花瓣儿?朝上瞅去,又不见有人影,后来蓦地悟出原委,一张脸骤然涨得通红……

于是也不再做理会,只管静心打坐。孰知,一颗心竟砰砰跳得厉害,再也无法入定了。

公主在上面撒着花瓣儿,一面悄悄嘻笑,一面咬牙道:“哼!我要让你无处可逃,无处

可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信我这个摩洛迦魔女降伏不了你这个小和尚!”

下得岩来,往往连自己也止不住笑道:“小和尚,你知道么?这就叫‘曼陀罗华’。据说当年维摩菩萨讲经,云空忽有天女散洒五色花雨纷纷坠落于四众弟子身上。今天小和尚打坐,想不到也会天降花雨。唉!看来小和尚果然功德圆满、就开悟飞升西天极乐了!”

慧忍装作一心一意阖目诵经的样子,不理会她的戏谑。

贺公主在寺里学会了绣花针绩。她每次上山时,总要带来一件自己的绣活儿。在慧忍修行山间或是洞中,今天,观音石像的肩上披着绣了花的披风;明天,慧忍打坐的蒲团上面又多了个绣着莲花的罩子,后天,释迦佛祖石像上添了件大红金绣的小袈裟,绣满莲花的帷幔……

山花开了,野果熟了,她会在佛像前的竹筒里插送上几束鲜花,或是一把缀着宝石般红果的枝柯……

当然了,还有她亲手为翰成哥做僧衣僧鞋僧袜,还有绣有佛字的枕套……

山间佛前,洞中案几,处处透着她的气息,处处可见她的女红,随处都留下她的用心和痴情……

有时,就是皇兄太子在跟前,她也不避讳。太子对翰成摇头一笑:“唉,尽是父皇母妃把她给宠坏了。”

一次,翰成在山岩下修行,公主依旧在山顶撒花瓣儿玩,见翰成始终不肯理会她时,公主在山顶寻一枝带刺的枯枝,咬着牙、闭着眼,朝自己脚踝划了下去,随即在山岩上突然惊叫了一声!

翰成在山下听到公主的惊叫,骤然慌了神,以为她在上面出了什么事,急忙三步两步窜到岩顶,看见公主正揉着眼睛,眼泪汪汪的样子。低头又见她的腿踝上正流着血,忙问怎么啦?

公主哭道:“翰成哥,有条蛇咬了我一下。我只怕,快要死了……”

翰成一听,连伤口也顾不得看,急忙俯下身、爬在伤口上就吮,过了一会儿,细瞅了瞅伤口说:“不大像是蛇咬的,有些像是什么刺划的。”

公主却偷偷捂嘴一笑。

翰成一边从怀里取出止血散来撒在伤口上,又扯了条衣服里子为公主包好了伤口,怪她不该跑这么高捣乱,一边挟携着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山岩。

待下来之后,翰成小心地托着她,轻轻放到一块石头上想让她坐下。没料到,此时的贺公主突然伸出双臂来,一下子吊在了翰成脖子上再不肯松手。

翰成满脸涨红,一边去扒她的双手、一边小声道:“妹妹快别闹了,太子看见可了不得……”

公主嘻嘻一笑,又嗔着脸说:“哼!怕什么?皇兄看见,我就一口咬定说是小和尚使坏……”

翰成实在是哭笑不得!

见到儿子到底逃脱了一场大灾厄,身子和神智也一天天渐渐康复时,李妃心下越发感念佛祖佑护,从此也越发十分地虔诚礼佛了。初祖庵通往五乳峰山腰的路虽说不远,却也颇为陡峭。李妃不能常到山上去,因而时时挂念山上的儿子。从山顶到山下的寺院原有一条引泉下山的水栈,是前朝北魏一位公主出家建寺时一并修下的。后来,因山泉常常断水,寺里又打了一眼水井,水栈渐渐就不大使用了。

太子迁到后山以后,娘娘命侍卫把水栈修复完好,言说平素可以拿这些山泉水来洗衣浇园。众人便破竹架杆地,很快修通了栈道。水栈直通向庵寺的后院一处天然石坑的蓄水池,上面盖着一只硕大的竹筚子。山顶太子有什么事要告诉山下的母妃和公主时,便写在纸上,装进小竹管里塞好塞子,然后放到水栈里,令它顺水流到山下寺里,正好落在竹筚上。这样,娘娘和公主随时都能得到山上太子的情形,自然也就放下了心。

初来山上的那段日子,李妃人虽在寺里,心下却每天担忧不已,怕武帝会派人寻来,强逼自己和公主回宫。后来,直到张宫监寻到山寺,娘娘才知道武帝眼下并没有强迫自己一定要回宫的意思。这才渐渐安下心来陪着女儿,希望终能躲得一时之祸,将来不拘是在山寺还是宫里,最终能过上宁静舒心的日子。

当初朝廷废除佛道两教时,因寺里几位老尼皆系前朝大魏拓拔氏皇室后妃公主和当朝宇文氏皇室后妃公主,朝廷破例为她们留下仅能维持活命的寺田。如今骤然平添了十来个吃饭的,寺田便显得不足了。李妃命众人又在寺里寺外开了好些荒地,种了好些瓜果蔬菜的,做起长久过日子的打算来。

武帝派出的人好几天里都未能查明太子的下落,后来还是武帝自己蓦然想起:太子眼下肯定和李妃在一起!于是写了书信,派一位亲信悄悄来到初祖庵。

见了武帝的御书,李妃不敢隐瞒实情,忙回信请陛下放心,说太子眼下正在山上疗毒理气,过一段日子,即使陛下不催,她也会赶他下山回宫的。武帝见了李妃的信,心想太子在宫中身心疲病,如今和他母亲、胞妹一起,在世外山中宁静疗养一段,对他的康复确也不无益处时,便悄悄加派了四名武功高强的近侍赶到山上,专门保护太子。

为了隐瞒太子行踪的真相,武帝对东宫两位属官透露,说太子是被他派出去微服私巡,考绩地方官吏去了。如此,朝中众臣起初闻听太子离宫之事时虽私下颇多议论,有说太子微服私巡去了,也有说太子被武帝安排到哪个行宫疗养去了,因见陛下避口不谈此事,不知内里还关乎到朝廷的什么机密,便无人再多嘴打探了。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少林方丈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传统武侠 少林方丈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十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