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奏》十(3)

《变奏》十(3)

《生命是一份壮烈的美》《警惕低级趣味泛起》《良知的声音》《窥视者考》《善良的人们啊,我爱你们!》唉,那一个个铿锵有力的题目下,署着那个她多么熟悉的名字。那名字是一串古怪的、梦呓般的声音,是一双嵌在门缝中的闪闪发亮的眼睛。高尚与伟岸的产房很多时候正是其对面?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语言多数情况下只是遮羞布,挡箭牌,烟幕弹,那么当你提笔书写,你怎能不怀疑自己?怀疑手中那支笔?在马路上无谓地流连的丛容想起不久前那欲罢不能的冥思苦索,寻根究底,不由露出了苦笑。是的,她越是惶惑难当,就越要寻根问底,而越是寻根究底,就越是惶惑难当……她终于知道,人有时候是需要简单的。是的,简单给人勇气,盲目使人清晰。现在,丛容自嘲地叹了口气,现在你倒是不再单纯无知了,你也可以不再惊惧不安,疑虑重重了。可是,更可怕的东西拽住了你,你几乎是从根上被铲除了。你甚至无法张口,无法提笔。你差不多已经患了失语症。想到失语症,从容眼前出现了一个截然相反的场面,那是已经久违了的场面:老家的天井里,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面对那株木棉,正滔滔不绝、壮语连珠。青年目光炯炯,神情亢奋,仿佛在当众演讲,又仿佛是面对情人,幽幽陈情……天井上方,二楼回廊的栏杆上,伏着一个半大的女孩。女孩的脸上一派惊异莫名,惶然无措……在马路上眺望行人的丛容心里重新浮现出二十年前的那份惊异莫名,惶然无措。那一年母亲发病较早,每天吃了药便躺在床上昏睡。她则因文革停课,无学可上,只好每天对着昏睡的母亲发呆,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高大魁梧的青年闯进了她的天井,每天面对她的“树朋友”滔滔不绝,“慷慨悲歌”……少女丛容立刻被他那充满激情又跳宕无序的话语所震慑。那些话语时而像朗朗颂辞,时而如耿耿檄文,时而又像切切怨诉。那些话语激情洋溢如火燃烧,又自相矛盾漏洞百出。那些话语对半大的似懂非懂的女孩犹如天书,既复杂又悲壮,既神秘又怪异……最令丛容惊愕不已的是,那个青年在他时而如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时而似绵绵雪花款款落地的“演讲”中,居然常常插进对她的连绵呼唤,“阿容,阿容,阿容!”这几个音节像感叹号一样,节奏鲜明地出现在他的演讲中。而这个像呼唤知音一样天天在天井里呼唤她的青年,丛容根本就不认识!丛容只是后来才听说,那青年是某某工宣队长的儿子,因恋爱受挫,突然发作精神病,从此天天在外游荡,彻夜不归。不可思议的是,在他的精神发生病变的时候,他所熟悉并爱恋的那个黑皮肤、黑眼珠、长辫及腰的结实饱满的青年女工消失了,苍白瘦削、半小不大的女孩丛容变成了那女工的替身,天天挂在他嘴上。这个半小不大半生不熟的女孩似乎越来越变成他热恋的情人,他渐渐不只像太阳一样每天早晨准时出现在她家的天井里,他渐渐中午也来,下午也来,黄昏也来了。后来,他甚至夜半三更也跑来。在如漆的夜色中,高大魁梧却走火入魔的青年对着那株静立的木棉,滔滔不绝,恳恳陈情……当然,他从来都止于面向木棉恳恳陈情。他既不会上楼也没有其它出格的举动。后来,丛容记得自己终于请人在院门上加了一把铁锁(院门上原来只有一个蚀损经年的木插销,一拨就开)。青年进不了天井,从此就将陈情仪式改在窗下了。每天,他都像钟表一样准时出现在她家客厅的窗下,或慷慨陈词,或娓娓吟唱……丛容不记得这一切是何时终止的,她只记得那一年里这一幕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上演,从不间断。她记得半大的自己当时始终弄不明白两件事:第一,她是怎么变成那个黑皮肤黑眼珠、饱满结实的女工的替身的?第二,那青年嘴里怎么有那么多的话语言辞,怎么能日复一日络绎不绝,滔滔而出?她和母亲一年里可是有大半年是默默相依,无言以对的。因为母亲一发病,家里弥漫的就只有成双的散乱的眼神、散乱的心思了。一个对于口头话语有一份天然畏惧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人怎能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喋喋不休。丛容记得自己曾有一度对那个窗下的莫名其妙的仰慕者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不是因为他的钟表般、太阳似的准时,而是因为他的声音。那个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飞扬时而瑟瑟、但始终络绎不绝、喋喋不休的声音使她一再地想:也许他是架机器,是个喇叭,是自动化的发音匣子,而不是人……一个人的声音是不能这样连绵不断络绎不绝的。当然,这个似乎无止无休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终于休止了,它从此不再出现在丛容的窗下。它的戛然而止,甚至使已经由惊异莫名变得习以为常,由惶恐不安变得安之若素的女孩丛容感到几分惆怅。她再也听不见颂扬她、乞求她、将她引为知己、朝她顶礼膜拜的抑扬顿挫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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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女性心灵成长史--竖琴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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