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朱氏(二)

严朱氏(二)

老崔家住河南济源府。老崔他爷是种地的,老崔他爹是个卖盐的,到了老崔,开始贩毛驴。老崔贩毛驴不是独本生意,他有两个好朋友,一个老蒋,一个老邢,三人合股,由老崔来跑腾。由河南到口外,走走停停,去时两个多月,来时赶着牲口慢,得三个多月;一年十二个月,也就能跑两趟。伙计小刘是老蒋一个表侄,跟老崔学贩驴已经两年了。老崔原来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但常年在外贩驴,就顾不了家。有一年年关回来,老婆早跟一个货郎跑了。虽然老蒋老邢又共同给他张罗了一个老婆,新娶的比跑的还年轻,但从此有人的时候老崔也说笑,没人的时候爱一个人闷着头想心事。老邢对老崔说:“要不你歇两年,我来跑吧。”老崔:“还是我跑吧,惯了。路上还好些,老呆在家里,更闷。”老崔今年四十一岁。人一过四十,性子就变坦了。伙计小刘才十七岁,性子急。两人赶路的时候,老崔爱半下午就歇宿,小刘爱催着再赶一程:“太阳还老高呢。”有时赶着赶着天黑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冷又饿,没个去处,老崔就骂小刘:“你爹死了,急着奔丧!”小刘便笑:“叔,夜里出路!”第二天一早,老崔和小刘告别严家庄。老崔肩上搭着褡裢,小刘肩上扛着铺盖和小米,严老有又送他们到十里之外。过了一道山梁,前边就是长治境,老崔对严老有说:“大哥,回去吧。”严老有学着文词儿:“前边山高路远,兄弟多保重。”将一坨豆腐交给小刘,又嘱咐老崔:“你侄子那事,千万别忘了。”老崔:“放心,年关之前,一定让他回来。”那时中国农村还不兴握手,两人在山梁上,对着拜了两拜。看着老崔和小刘向山下走去,越走越远,一直到变成两个小黑点,严老有才返回严家庄。老崔和小刘继续往口外赶路。走走停停,一天能赶**十里。十天之后,到了阳泉府。这时老崔开始拉肚子。说不上是小刘做饭手脚不干净,还是路上受了风寒,还是水土不服。住店之后,老崔骂小刘:“日你娘,饭都做不干净,还学做生意?”小刘挣着脖子在那里分辨:“米在河里淘了五遍!”又说:“咱俩吃的是一样的饭,我怎么不拉稀?”老崔火了:“就算这次干净,上次在洪洞,粥里吃出一个老鼠,你怎么说?”小刘噘着嘴不再说话。老崔以为肚子拉上一两泡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当夜起来八次。每次绞着腿赶到茅房,刚一蹲下,下边像水一样“哗啦”就下来了。第二天早起便四肢无力,头冒金星。只好停在了阳泉府,住在店里将息。小刘上街给他抓了一副中药,借店里的药铞子给老崔煎。药吃下去,拉稀倒是止住了,又开始心口疼。又抓药治心口疼。心口疼好了,又开始打摆子,身上一阵热一阵冷。热的时候像进了蒸笼,冷的时候像掉到了冰窖里。又抓药治打摆子。好多年不得病,这次都结伴来齐了。左病右病,在阳泉府盘桓了半个月。光药钱和店钱,花去五块大洋。单是得病没有什么,病总有好的那一天,老崔还可以和伙计小刘继续上路,但这天夜里,出了大事,几个强盗从墙头翻进来,拿着杀猪刀,将店里的客人洗劫了。强盗都用黑布蒙着脸,高高低低,看不清面目。偶尔说话,似乎是榆次口音。老崔褡裢里有二百块光洋,是去口外贩驴的本钱,白天搭在肩上,夜里睡觉枕在头下,须臾也不离身,也被强盗搜了出来。老崔顾不上打摆子,一边喊小刘,一边起身与强盗撕拽,被一个强盗一棒子打在头上,晕到炕上。等他醒来,发现强盗不但抢走了贩驴的本钱,而且将伙计小刘也绑走了。客店的主人,站在地上筛糠。虽然第二天也到府衙报了官,但强盗来去无踪,只听出一个口音,一时三刻案子哪里破得了?两百块大洋,三十匹毛驴呀,老崔浑身一阵阵出汗,倒是打摆子一下全好了。做生意钱被盗了,本钱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回河南老家如何向老蒋老邢交代?钱丢了还是小事,连伙计小刘都被人绑走了,小刘家里向他要人,老崔到哪里找去?从府衙回到店里,店主又掰着指头向他分析,这个小刘,表面憨厚,眼睛却爱骨碌碌乱转,看出很有心眼,这些天他趁着师傅病了,四处乱转,说不定是他和强盗串通,将师傅的本钱抢了去,也未可知。老崔觉得他分析得也有道理。同时也怀疑这个店主不是好人,是他和强盗串通也料不定。店不能久住,就是这个道理。但这只是猜测,没有抓住谁的把柄,说也是白说,想也是白想。昨天还有二百大洋在身,转眼间身无分文。出门在外,举目无亲,老崔神情恍惚,在阳泉府大街上乱转。转着转着出了城,来到山脚下汾河边。汾河水“哗哗”地流着。老崔想着有家难回,有国难投,第一个老婆,本来挺说得着,也跟货郎跑了,便解开裤腰带,搭在一棵歪脖子槐树上。顿着树上的腰带想了想,踢开脚下的石块,身子便吊在了树上。等老崔醒来,首先闻到了一股酒味。睁开眼睛,头开始发涨。打量四周,原来是个做酒的烧锅店,一些伙计光着屁股在捣酒糟,自己就躺在这热腾腾的酒糟上。一个胖乎乎的圆脸老头,在笑眯眯地看他。见他醒来,脸贴上来问:“是哪里的客呀?”老崔觉得嘴里干,像起火,嗓子也哑得说不出话来。圆脸老头让伙计端来一碗水,让老崔喝。老崔“咕咚”“咕咚”喝完水,喘了一口气,终于说出话来:“河南。”圆脸老头:“客有什么事想不开呀?”旁边一伙计插话:“亏俺掌柜的马车从河边过。如果再晚到一袋烟工夫,你正跟阎王爷聊话呢。”老崔便将自己怎么贩驴,怎么到了阳泉,怎么得病,怎么在店里遇上强盗,怎么丢了本钱,丢了伙计小刘,一五一十向圆脸老头说了。说着说着,伤心地哭了。圆脸老头安慰他:“天无绝人之路,钱是人挣的。”老崔:“可我现在身无分文,没法再贩驴了。”又说:“伙计也丢了,老家也没脸回了。”圆脸老头定睛看老崔,看后说:“看你的长相,像个老实人,那就先留在我这儿吧。以后的事,咱再慢慢想法子。”老崔看看四周:“可我就会贩驴,不会做酒。”圆脸老头:“世上只有不学的人,没有学不会的事。”老崔摇头:“可我人财两空,心里七上八下,没心学呀。”圆脸老头点点头,想了一下问:“那你除了贩驴,还干过什么呀?”老崔想了想,说:“贩驴之前,在镇上饭馆里帮过后橱。”圆脸老头:“那也好,就留到我这烧锅给伙计们做饭吧。”从此老崔留到阳泉府一家烧锅上做饭。这家烧锅的掌柜姓祝。头两个月老崔仍神情恍惚,菜不是做咸了,就是做淡了;馒头不是碱大了,就是面没开发酸了。伙计们都埋怨祝掌柜。祝掌柜倒没说什么。两个月过去,丢钱丢人的事渐渐淡了,老崔又成了老崔,饭菜终于做出些味道来了。这时老崔发现自己已经不是过去的老崔,好像变了一个人。既不想家,也不想老婆,觉得过去一趟趟到口外贩驴,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想起过去贩驴,就好像听书说别人的事情。贩驴风餐露宿,现在在烧锅做饭风吹不着,雨打不着,老崔觉得自己已经在这里做了好多年饭。到了年底,伙计们都说,做饭的河南老崔,有些胖了。老崔不好意思地笑了。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二月二,龙抬头,阳泉府来了一台戏班子,唱的是蒲剧。烧锅的掌柜老祝爱听蒲剧,便留戏班子夜里睡在烧锅的酒糟房。晚上无事,老崔也随掌柜和伙计们去跑马场听戏。但老崔是河南人,对哼哼呀呀的山西蒲剧一句也听不懂。看着祝掌柜坐在太师椅里张着大嘴和胖脸笑,老崔看戏不笑,看着自己的掌柜笑了。看完戏回来,祝掌柜天天让老崔给戏班子烧一大锅面片汤,嘱咐多加醋和姜丝。戏班子吃饭的时候,老崔用围裙擦着手,看他们脸上还没洗去的油彩。戏班子有一个打鼓的老头叫老胡,疤瘌头,山东菏泽人,几天下来,和老崔混熟了,两人很说得来。老胡过去贩过茶叶,十年前折了本,流落到山西,也是走投无路,年轻时在村里玩过社火,便来戏班子打鼓,与老崔的身世也有些接近。酒糟房四处透风,夜里睡觉有些冷,老崔便邀打鼓的老胡,和自己一块睡到做饭的后橱。这里有做饭烧火的余烬,吸气没那么凉。两人躺在铺上聊天,能聊到五更鸡叫。聊也没什么出奇处,就是聊些过去家里的人,做生意路途上遇到的事。到了五更鸡叫,老胡说:“兄弟,睡吧?”老崔:“哥,睡吧。”两人便睡了。戏班子在阳泉府唱了小半个月。半个月之后,戏班子要走了,去忻州接着唱。老崔一直把戏班子送到阳泉城外的河边。老胡背着鼓对老崔说:“兄弟,回去吧。”又用戏里的文词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不知怎么,老崔鼻子一酸,竟哭了:“哥,真想跟你去打鼓。”老胡:“打鼓哪如做饭呀,这饥一顿饱一顿的。”老崔:“哥,忻州唱完,还去哪里?”老胡:“看班主的意思,这一猛子扎下去,怕是要去口外呀。”一听口外,老崔突然想起一件事,就是去年贩驴时,路过严家庄,严家庄的严老有托他往口外捎一个口信。在严家庄的时候,严老有夜里提酒让他喝,两人谈得也很投机。老崔便把这口信的事向老胡说了一遍,让老胡到口外之后,想办法找到严白孩,让他赶快回严家庄。老崔:“朋友之托,这都第二年了,不知是不是误了人家的事。我是走不下去了,你去口外,千万别忘了。”老胡:“放心,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老崔:“记着,他叫严白孩,劁牲口的,晋南口音,左眼角有一大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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