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病人

四、病人

你也看见了,我并非一个不正常的女人,我的名字像一个充满隐喻的暗示,我叫风子。是刮风的风,不是疯狂的疯,不是疯癫的疯,也不是疯痴的疯。我是一个很有优越感的人。自负,有钱,有地位,拥有当代人艳羡的辉煌履历。我没有结婚,也不需要婚姻,我有无数围拢在周围的男人。在生意场上我精力旺盛,随机应变,八面玲珑,谁也看不大起。一些女人甚至骂我心如毒蝎。在我眼里,善良的人都是些废物,不善的人都是我的敌人。路上碰见的戴两个以上金戒指的阔太太尤其令我恶心。她们习惯于在家关起门来作慈禧太后,说话的腔调永远自己宠爱自己,她们的姿色顶多算是县城里的三流美女,成天的功课就是巴结有钱男人。那是一帮没有脑子的娘儿们,在我看来她们是属鸟的,专长是喳喳呼呼。她们一口一个“我老公说”,她们所说的“我老公”就是那个戴眼镜罗圈儿腿说话有点结巴的人。我看不起她们,厌恶她们,恨她们,我恨很多人。比如路上比我走路走得快的那个女人,或者餐馆里夸张的大笑的人,或者那些新婚过着幸福生活的人,她们都或多或少地妨碍我的生活。我试图找出每一个人的生活的缺憾和不幸,那才是我快乐的发源。所有的女人都以更加美丽的女人为敌,这也是常有的事,但是我的恨如此持久和发自内心,我一定要想方设法处置那些出风头的女人,看到她们的不快,我就仿佛听到她们心底的惨叫,快意立刻就会弥漫开来。你用不着以这种眼光看着我。我说的是真心话。既然你是大夫,倾听是你的工作。你当然也倾听过许多奇谈怪论,所以对什么也不足为奇。听我说,也许你有过美丽的天鹅一样的老婆,但是我敢保证,她的矫揉造作和无事生非早已令你厌倦,就像所有造作的女人令男人厌倦一样!……当然了,虽说我咬牙切齿地憎恨她们,但事实上,我并不曾集中精力处置过她们。我的高傲和健忘使我忽略了她们。所有那些在我的视野之内的女人,我只恨一个人。所有的人中,我只恨一个人——只恨一个,从小就恨她。那天,我听见了她,在电话那头呼气作用于话筒的沉重回响。我有一双奇异的耳朵,可以听见树叶撞击地面的声响和心脏爆破的轰鸣,也听见风抽打行人衣摆的“啵啵”声。那天我听见了夏在沉默中对我狠毒的咒骂。我从她家离开的时候一点也不歉疚,关门的瞬间我瞥见她愣愣的眼神和紧张表情。她的蓬乱的头发背后正是一幅她最喜欢的画。画中的人肩膀倾斜,半侧着头,头发纷乱,眼睛并不对称,眼神也是散乱的。我没有乘坐电梯,我是快步从楼层上走下来的。我穿着高跟的质地很好的鞋子,衣摆扫过白栏杆的边缘。我的脚步踏在台阶上的一步一步的清晰回响,正像她的心脏的一次一次的清晰的爆破——我确信,她的心脏正在一块一块地毫不含糊地爆破,这正是我所期待的。如果我们没有遇上,我以为自己永远地把她忘记了,但是命运安排,天晓得,我们在成年以后偶然碰上了!我也并不热衷于三角的游戏。我厌倦了男人。如果你有耐心,我会告诉你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和每一个细节。我遇上她的那天是几年以前的一个六月。那天公共汽车站上每一个女人都有几分姿色,尽管她们的脸,在六月的下午透露出无尽的惺忪疲惫之色。路边锈迹斑斑的护栏里,是几簇疏密相间的花朵。她们中有几个也旁逸斜出,穿了紧身的短袖衫,露出半截白胳膊,立在水泥台阶上翘首远望。那方向的尽头不过是灰暗云朵的不规则翻卷,由远及近的出租车纷纷攘攘像是大雁受惊了四散,云朵在怪诞形状里暗藏玄机。这时候,一个时髦女孩子等车等得不耐烦,竟半脱了鞋,鞋跟“嗒,嗒,嗒”地磕在水泥地面上,轻一下重一下地每一下都不着边际,敲得旁边的我心烦得紧。我不由得把重心调换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挑衅似地伸长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偏头看了看她。在半张半阖的眼睛底端我瞥见了无后跟的凉鞋,七分裤的裤角,油亮的脚踝上环绕着星星点点的水滴。哪里是水滴,分明是一根极细的金链子。你知道我眼里最容不下妖精一样的女人,所以我的目光,此刻也像链子一般具有了金属质地,正巧磕碰到那女子回过头来的坚硬的一瞥,两下登时短兵相接般“当郎”一响,这一瞬间我立刻认出了夏的脸。她可真是不显老,像10多年前一样的白。脖颈与肩膀的线条圆满。下颌往里一收就显出了高贵的胸——高贵的,独立的,绝不自由散漫,把丝光上衣的皱折也分出了明暗。然后她转过头,眉毛夸张地高挑上去,黑白分明的眼睛和盈白的牙齿一起活泼起来:怎么在这儿哪风子!这些年跑哪儿去了呀风子!搬家了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呀风子!连她的笑容也是盈白的,像刚刚粉刷一新的白墙面。正是我憎恨的那样的白。你是知道的,一些具有同等智商的女人才有资格短兵相接,简单的女人多少令人自惭形秽。我必须承认,我在她面前不可挽回地暗下去,我整个人一下子跌倒在角落里——绝不是因为她美丽,而是因为她简单。当然,简单并不能使我原谅她,相反,一种几乎施虐的心理萌生在我心里。从我遇上了她那一刻起,我想的所有事情就是如何使她不快。我的小时候的秘密从见到夏的那一刻起忽然复萌。我内心的角落里放着一块石头,我想用它砸碎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否则我这一辈子就不能顺顺当当活下去。夏是一个不设防的人。她的电话是六月的藤枝,在我们碰面的第二天就密集地缠绕我的房间。今天来嘛,来见见我的朋友。我虽然拒绝着她,身体却像蛇一样从床上竖立起来。你不来我们也聚不成嘛!夏说着话咯咯笑了起来。我立刻站起身去找梳子梳头。那天我把自己打扮得如裹了金粉,暗亮的薄绸裤子,金边拖鞋,连眼影都是金色的。我对着镜子涂了唇膏,又仔细抿了抿头发。我赶到她家里的时候,远远到看见夏在树下笑吟吟地逗一条白毛大狗。这是一所半郊外的别墅,四野充满幻像之感:楼房之间的花园不可信的大,环绕着外国风景片里才有的绿草坪和喷泉,一些神气活现的保安穿着蓝色制服四处遛达,看起来像一些海军少校。夏可真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也是一个未经风雨的温室花朵。她享用着数不清的钱和来历不明的男人。我脸上淡淡地微笑着,心里却噼啵地着了暗蓝的火。我夺不走她所有的东西,我只要一样。但这一样,一定是最致命的。对,如你所想,我在那里遇到了她所爱的男人,她的准男友,一个可爱的人。他刚到的时候,几个女孩子远远地围上来,她们都是些花枝招展的白领丽人。她们叫她安子。嗨,安子!她们嚷着跑过来。怎么来晚啦!有个女孩还一本正经地与大个子安子拥抱,周围的人哄笑起来。其他人鼓掌起哄道,看一会儿夏怎么收拾你!正说着众人向两旁一闪,众星捧月地拥出夏来。怎么才来!夏微笑着,轻柔地看他。夏有的是世人最向往的两件东西——钱和时间。她需要一些戏剧场面为自己解闷,也需要观众为她喝彩。所以她的家,就成为一个新世纪的巨大的话剧舞台。她在这里调配一切可以调配的人。主角自然永远是她自己。一些人是男配角,一些人跑了龙套。他们的身份多是IT新贵、数字英雄、海归学子或者外企首代。这里也常有一些扎着辫子的文化人,他们比较喜欢穿中式衣服,个个像武打片里挽了袖子的李小龙。像焦虑、突围、后现代、动机、技术支持,都是些他们口头语。我觉得他们非常可笑——他们说干一件事不说干一件事,而说“有一个空间可以作”。他们说生活美好不说生活美好,而是说“生活真炫”。他们说尽快不说尽快,而说“第一时间”。夏对于来客人选本着广种博筛的原则,全面设计,精心挑选。而上演的情景喜剧,无非是不同格局的爱恨情仇。那天夏并没有机会特意关照我们,她在全力以赴招待客人。这是她的新居,她还正在兴头上。她带着客人们一阵风似地卷过数不清的房间,每个房间都别有洞天——玻璃透明的卧室,地板下流水的茶舍,铺满阳光的大阳台。几个穿格子西装的男人站在卫生间里轻一声重一声地说着操,以示赞美。一边对比着北欧风格和美国大HOUSE。其中老杨以河南口音活泼道,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人家!众人都笑。旁边的几个女人却被得罪了似的,表情僵硬。我远远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们。我的目光落到木桌上摆放的一只烟灰缸上。那里一只大手正在捻灭一颗烟。捻灭它,然后又点起另一颗烟。我安静地坐在太阳下。我知道自己的侧影的朝向和香气的播散。怎么你没凑热闹去!旁边那个叫作安子的男人说着,以拇指和食指捏着烟,眯着眼睛一吸。我飞快地瞥他一眼。我把脸挡在头发后面。我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我是最善于沉默的。而沉默有时候是具有煽动性的。一个人偷偷幸福不就得了吗,他远远地看着夏和她周围的一圈男人笑道,搞得全世界都知道!我不由得轻笑一声,道,背后说人家坏话,不是因为自己没挤进去吧?他也笑起来。就是!他说,一会说什么也得挤进去。否则干什么来了?!当时阳光太晃眼,我们两个谁也没看清谁,彼此的印象就是对比强烈的两幅黑白照片。大家说着话走到院子里。他大大咧咧地踢了踢路上的土块。他的大皮鞋底上有很厚的锯齿,穿一条有很多口袋的军绿裤子。走路的时候肩膀晃得厉害,眯着眼睛一副坏样子,身上也散发了一股浓重和粗野的烟味。这地方还不错!他说。现在这种有绿地的小区最吃香。他居然像个农民似的用了“吃香”这个字。我可是觉得太过于齐整了——像一个放大的盆景,没有一点野趣!是吗,他笑道,你要怎么野法?比方说骑马。我满不在乎地说,我喜欢速度和力度!他们可太腻啦。我朝那边努努嘴。我的话很愣,却使得他转过头来给我一个照相式的直视。我知道在他眼里,风正把头发丝吹到我的嘴唇里。我婉转地笑了一笑,躲过他的眼神。你喜欢甜里带辣?他问。不是我喜欢,我说。是你喜欢!你这人满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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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白领女性的灰色生活:青春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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