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三)

第九章(三)

冯瑞动不动就会来一番卖弄,在他眼里,这钱仿佛随手就可以捡到:

“老四,现在做生意,你只要把握住了机会,赚钱不要太容易。”

曾几何时,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那时候,我出手阔绰,舍得出门打个车就感觉良好,花千把块钱摆平一件事就觉得已是富翁。我觉得自己也算是风光过几天,虽然没有多少时间,这一切说改变就改变了,可是当年刚当万元户的得意,仍然记忆犹新。人有钱的时候,特别是比别人有钱的时候,你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记得前些年过春节,阿妍给自己外甥外甥女送红包,因为钱出得多,她的姐妹屡屡表现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阿妍这礼我们怎么还呀,我们怎么还得起。阿妍便会不在乎地说,自家姐妹,什么还不还的。那时候,不要说我的感觉好,连一向稳重的阿妍,一举一动都像个有钱的阔太太。

到晚上,小鱼回来,阿妍又追着她讨论冯瑞家到底有几间房间。小鱼比划了半天,也解释不清楚,阿妍反而被她越说越糊涂。小鱼眉飞色舞,口口声声地说那套房子值多少多少钱,又说起那别墅值多少多少钱。有时候,别人的财产也可以成为炫耀资本,小鱼说起冯瑞的家,一说就来劲,一说就神气十足。结果是听的人垂头丧气,心里感到很不痛快。

半夜里,阿妍突然把我弄醒了,非常严肃地说:

“老四,你说冯瑞他会不会出事?”

这一年的秋天,冯瑞在自己的别墅宴请宾客。邀请的都是名流贵客,来了一个女的副省长,不是真的副省长,而是相当于副省级的女干部。这女人和冯瑞从小是在一个大院长大的,都是干部子弟,父亲是同级别的官员。两个人都用对方的小名亲切称呼,冯瑞叫她毛毛,她叫冯瑞娃娃。大家笑谈童年少年的往事,冯瑞说,毛毛你那个时候怎么怎么样。毛毛听了就笑,说娃娃你那时候才怎么怎么样呢。两个人一个劲互相吹捧,互相调侃,一个说还是做官好,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好。一个说官场的游戏规则太烦人,老是要开会,在商海中大显身手才有意思。

其他人只有羡慕的份儿,只能跟着一起敷衍,说做官也罢,经商也罢,弄出名堂来都好。这是半斤对八两,只要混得好都行。

“操,副省级,这不是开玩笑的,”冯瑞感叹说,“毛毛,你这真是玩大了,当年我们大院里,最牛逼的,不也就是个副厅长吗?”

我是忙了整整一天,冯瑞事先关照过,让我无论如何都要露一手绝活。厨房里就我和小鱼两个人,其他是几个打下手的司机,也不过就是端端盘子,摘摘葱剥剥蒜。到下午,人接二连三地都走了,那么多辆车,竟然没有我老四的位置。他们算来算去,偏偏把我和小鱼给漏掉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冯太太和女儿也走了。冯端说,我今天晚上不走,在这歇一天,明天你跟我一起回南京。原来他是存心要把我留下来,冯瑞说,老四,你就不要走了,今天晚上我们就住在这,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们一起聊聊天。

大队人马走了以后,别墅里显得很安静。冯瑞有一辆黑色别克车,形影孤单地停在那里,不是上海合资生产的那种,而是真正的进口原装。我觉得那车很大,冯瑞解释说他就喜欢大的车,和女人一样,要大了才有感觉。他的话让我感到有些别扭,我立刻想到了阿妍,当年冯瑞追求她的时候,就是喜欢阿妍的健壮。冯瑞的前妻后妻都是高大的女人,她们差不多都要比他高出半个头来。男人的胃口是说不准的,冯瑞显然对自己矮小的个子不满意,他自己的父亲又高又大,可就是因为找了又矮又小的胖老婆,才造成了他的这种后果。冯瑞一再表示自己不能重犯父亲的错误,他当知青的时候,有个绰号叫“大**”,因为他的那玩意要比常人大,和身高相比,几乎是不成比例。现在,看着停在别墅前面的那辆黑色别克车,我想到冯瑞当年的绰号,不禁笑起来。

冯瑞问我笑什么,我说没笑什么。为了掩饰自己的想法,我便问冯瑞如果没车,怎么才能回南京。他笑着说住在这种地方的人,怎么会没车。我显然是提了一个很荒唐可笑的问题。

天正在暗下来,我终于明白冯瑞留下来的真实意图,原来这一天是阴历七月十五,是民间的鬼节,冯瑞竟然还惦记着要给他去世多年的父亲烧纸钱。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想不到他这样新派的成功人士,也迷信,也喜欢来这一套。冯瑞说住在市中心,会发现连想搞个迷信活动的地方都没有,有一次,他在楼顶的晒台上烧纸钱,竟然有人以为失火了,冒冒失失地便打电话报了火警。

在别墅前面的空地上,冯瑞烧了一大堆纸钱,有各式各样的冥币,最绝的是竟然还有厚厚的一叠假美元。冯瑞一边往火堆里扔冥币,一边和我说笑,他说自己父亲在世的时候,对他老人家的印象一直不好,因为别人总觉得冯瑞混到今天这一步,都是父亲的地位带来的,都是沾了父亲的光。说一个人的一切都是靠老子帮助,毕竟不是个愉快的话题,冯瑞咽不下这口气,处处都想表明自己与父亲没什么关系,现在父亲死了,冯瑞倒有些怀念和感激他了。

“人生在世,在商海里拚搏,挖掘到的第一桶金十分重要,这是后来一切事情的基础。”忙完了以后,我们坐在客厅里喝台湾茶,冯瑞突然对我大谈起自己创业故事,大谈他怎么做成了第一笔大生意,吹得天花乱坠,说到后来,话题又回到自己父亲身上,“说老实话,我这些年的奋斗都是靠自己,老四,你说不靠自己行吗?”

我仍然是不服气,说:“有没有一个好爹,还是不一样,像我们就是投错胎了,我要有你那么个爹,也不会像今天这样。”

“家庭条件当然重要。”

“不是当然重要,是太重要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譬如,在你老四眼里,我冯瑞能有今天,肯定和有这么一位父亲分不开。但是,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要说干部子弟,也不就是我冯瑞一个人,你就说我们那大院,那么多小孩,那么干部子弟,真正能混出名堂的人,混到像我和毛毛这一步的,也不多,我能到达今天这一步,不容易。”

晚饭吃到一半,冯瑞的手机突然响了,要他立刻去上海。明摆着是很急的事情,冯瑞挂了手机,脸色沉重,抱歉说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他对我说,要不我找辆车子来接你们。然后就打电话,几个电话都没打通,他因为急着要走,说这样吧,今天你就住在这,明天我会安排车子来接你们的,今天反正是来不及了,时间太晚了,你今天就住客房好了。再说小鱼也一时不能走,你看这家里这么乱,得好好收拾一下才行。

冯瑞说这些话的时候,已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他说这些话,口气已是个十足的大老板。

我说:“你怎么可以把我一个人留在这?”

“老四,我也没办法,这鸟电话说来就来了,”冯瑞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操,不瞒你说,我是真不想去。”

“唉,我一个留在这,算什么事!”

“那只好委屈你,对不起了。”

我知道事情就这样算定下来。

最后,冯瑞说:

“你忙了一天,早点休息,把剩下的葡萄酒全给喝了,这都是绝对的高档酒,你知道一口要多少钱。”

冯瑞走了以后,偌大的别墅里就只剩下我和小鱼两个人。别墅区显得非常安静,一栋栋的小楼都是黑乎乎的,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来住。我没想到最后结果会是这样,没想到最后会和小鱼留下来。小鱼一直在忙,有许多事情要做,收拾这么大的房子要花不少时间,要一个房间接着一个房间的打扫。我想给阿妍打个电话,告诉她情况,可是别墅里的电话竟然只能内部通话,往南京怎么也挂不通,显然是因为业主都有手机,所以长途电话暂时还不开通。厨房里留下了一大堆用过的餐具,房间收拾得差不多了,小鱼便去厨房洗碗,我闲着无事,又倒了一小杯葡萄酒,端着跟进了厨房,坐在那看小鱼干活。

不知不觉的,酒已经喝完,我便坐在那睡着了,一天的活儿干下来,确实觉得有些累。小鱼的身影在我眼前晃着,没完没了地干活,洗完了碗,又擦灶台,擦厨房,擦油烟机,好像事情永远也做不完。到我彻底醒过来的时候,她似乎才刚刚忙停顿下来。我不知道自己已睡了多少时间,小鱼说,干爸,你真能睡,我想喊你的,喊你到床上去睡,又怕把你弄醒了,谁知道你一睡就是这么长时间。我叹着气说,人老了,不中用了,说困就困,又问她是不是真的已经睡了很长时间。

小鱼有些心疼地说:“干爸干了那么多活,怎么能不累,你不知道你的呼噜声有多响。”

我知道我的呼噜很厉害,阿妍也常常这么说。

我对小鱼说:“今天你也累了。”

“我只是打打下手,要说累,当然是你这位大厨师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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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新作:《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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