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战备部署都乱了

4.战备部署都乱了

那年冬天我被派往野外作业的水利队增援,那是一个东北知青和浙江知青混杂的连队,用镐头刨冻土的土方量定额,大得能把人累吐血。于是我帮小杨子寻父的计划,只能暂时告一段落。然而那个冬天野外的帐篷里,却从分场不断地传来有关小杨子的消息,每一条消息都令人心惊肉跳。有人说杨红鹰的行为十分反常,她总往二劳改住的地窨子跑;她给二劳改织毛衣,还同二劳改一起喝酒。有人怀疑她与某个二劳改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有人怀疑她被阶级敌人利用或是摧残了;还有人对她的阶级立场提出了批评,甚至有人说她政治上有问题,完全有可能是苏修派遣的特务,否则为什么别的知青每年春节都急着回老家探亲,她却一次次放弃总也没有回去过……关于她的传说越来越离谱,其中比较有人情味的说法是她得了一种怪病——她只要一听到有人说到“爸爸”两个字,就会情不自禁地嚎啕大哭。有个宁波女知青每天要给父母写一封信,而每天也会同时收到宁波父母的一封信。红鹰偷看她父母的来信,然后把信悄悄撕掉。有个男生买了一瓶“北大荒”老白干,又省下零花钱到佳木斯城里买了一支红参,泡在白酒里。那天他无意对人说一句:我爸风湿腰疼,叫我买人参浸酒,带回家去给他补一补……红鹰一听,当时就晕倒在地上。据说她醒来后,到处向人打听怎么自杀比较省钱又省事儿?我住的那个帐篷里,那些与她无关的人,背后的议论就渐渐刻毒起来了:有人说天知道她究竟是想爸,还是想男人,想爸哪有这么个想法儿的?革命青年变成个花痴实在太给咱丢脸啦……红鹰浑身的羽毛被那些闲言碎语一片片撕扯下来,裸露着瘦骨嶙峋的青紫色胸脯,叫我阵阵心疼。但我救不了她,我为她挖空心思保守秘密,她却擅自将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那个父亲究竟在哪里。其实,就连我,说到底,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萧山会计二劳改爸,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些日子,水利队一直大会战不放假。我只得托连队的通讯员,带了一张纸条给她。上面这么写:自杀最便当的方法是找一棵沙果树上吊。但是那样的话,你就永远见不着你爸了。

我知道自己迟早是要见到小杨子的。我不向任何人打听她,我自己认得路。穿过白桦树林间的泥泞小道,在翠绿、墨绿、金黄和雪白,那么多颜色在各个季节轮流交替着的原野深处,我一闭上眼就能想起那个地方。我甚至能闻到沙果树开花时醉人的甜香。三十多年过去,她最后还是留在了那个叫做“守望”的生产队。那村儿可真小,三间茅草房两个草垛一眼机井,最后装下了小杨子的全部幸福。

那年春天呼啸的狂风中,我回到原来的连队。人们告诉我说小杨子已经搬到马号去住了。她的疯狂与乖戾竟然使得连长生出恻隐之心,已经批准了她到“病号队”工作的申请。没人肯跟我多说什么,对于那样一个动不动就以自杀相胁的人,政治思想工作的威力也暂时失灵。我的脊背冒出凉气,那是一个不祥的征兆。病号队的那些“二劳改”,瘸子烂眼驼背,基本上全是妖魔鬼怪。以前出工时路过那地方,我和小杨子连大气儿都不敢出,连呼吸也要屏住的,她如今竟然久闻不知其臭了么?那个该死的水利队,趁着我几个月不在小杨子的身边,把一切战略部署都搞乱了。

可我不能对小杨子撒手不管啊。

那个傍晚,西天铺满了红海洋般的火烧云,田垄上刚刚返青的一簇簇嫩草,在夕阳下如鲜艳的玫瑰花一路引领着我。离老远我就望见了谷地里飘来的白色烟雾,袅袅地贴着屋檐升上树梢。然后我看见了房子外面空场上砌的一只灶台,大锅正冒着腾腾热气,飘来一阵阵略带糊焦的香味。锅台前蹲着一个老头,伸手举着一只炉钩子,从炉膛里往外扒拉着什么。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记得他的门牙好长,都露在嘴唇外面了,像一个狼外婆。后来他的炉钩子戳住了一个圆圆的东西,他很兴奋地站起来大声地喊着红鹰红鹰。当我终于弄明白那原来是一只煨熟的土豆,只见红鹰从屋里冲出来,用手掌捧住土豆,一边跳脚说好香好香呵,一边娇嗔地抱怨说烫死啦……那老头笑眯眯望着她说,等等我来给你剥皮,喏,这里有我擀好的细盐末子,不蘸着点儿盐吃烀土豆,烧心呢……

我见到红鹰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幅木已成舟、舔犊情深的幸福图景。无论我怎样地痛心疾首,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了。三十多年后,我仍能清晰地记得红鹰当时那副眉开眼笑欢天喜地的样子。她把剥了皮的烀土豆塞给我,揪着那老头的帽子说:你看,我现在相信世界上是有奇迹的,千真万确,这就是我要找的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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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全新小说――请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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