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鸾禧(5)

鸿鸾禧(5)

新郎新娘男女傧相去拍照,贺客到隔壁房里用茶点,棠倩非常活泼地,梨倩则是冷漠地,吃着蛋糕。

吃了一半,新郎新娘回来了,乐队重新奏乐,新郎新娘第一个领头下池子跳舞,这时候是年轻人的世界了,不跳舞的也围拢来看,上年纪的太太们悄悄站到后面去,带着慎重的微笑,仿佛虽然被挤到注意力的圈子外,她们还是有一种消极的重要性,像画卷上端端正正的图章,少了它就不上品。

没有人请棠倩跳舞。棠倩仍旧一直笑着,嘴里仿佛嵌了一大块白磁,闭不上。

棠倩梨倩考虑着应当不应当早一点走,趁着人还没散,留下一个惊鸿一瞥的印象,好让人打听那穿蓝的姑娘是谁。

正要走,她们那张桌子上来了个熟识的女太太,向她们母亲抱怨道:"这儿也不知是谁管事!

我们那边桌上简直什么都没有──照理每张桌上应当派个人负责看着一点才好!

"母亲连忙让她喝茶,她就坐下了,不是活泼地,也不是冷漠地,而是毫无感情地大吃起来。

棠倩梨倩无法表示她们的鄙夷,唯有催促母亲快走。看准了三多站在娄太太身边的时候,她们上前向娄太太告辞。

娄太太的困惑,就像是新换了一副眼镜,认不清楚她们是谁,及至认清楚了,也只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怎么不多坐一会儿?

"娄太太今天忙来忙去,觉得她更可以在人丛里理直气壮地皱着眉了。

因为娄家总是绝对的新派,晚上吃酒只有几个至亲在座,也没有闹房。

次日新夫妇回家来与公婆一同吃午饭,新娘的父母弟妹也来了。拍的照片已经拿了样子来,玉清单独拍的一张,她立在那里,白礼服平扁浆硬,身子向前倾而不跌倒,像背后撑着纸板的纸洋娃娃。

和大陆一同拍的那张,她把障纱拉下来罩在脸上,面目模糊,照片上仿佛无意中拍进去一个冤鬼的影子。

玉清很不满意,决定以后再租了礼服重拍。饭后,嚣伯和他自己讨论国际问题,说到风云变色之际,站起来打手势,拍桌子。

娄太太和亲家太太和媳妇并坐在沙发上,平静地伸出两腿,看着自己的雪青袜子,卷到膝盖底下。

后来她注意到大家都不在那里听,却把结婚照片传观不已,偶尔还偏过头去打个呵欠。

娄太太突然感到一阵厌恶,也不知道是对她丈夫的厌恶,还是对于在旁看他们做夫妻的人们的厌恶。

亲家太太抽香,娄太太伸手去拿洋火,正午的太阳照在玻璃桌面上,玻璃底下压着的玫瑰红平金鞋面亮得耀眼。

娄太太的心与手在那片光上停留了一下。忽然想起她小时候,站在大门口看人家迎亲、花轿前呜哩呜哩,回环的、蛮性的吹打,把新娘的哭声压了下去,锣敲得震心;烈日下,花轿的彩穗一排湖绿、一排粉红、一排大红、一排排自归自波动着,使人头昏而又有正午的清醒,像端午节的雄黄酒。

轿夫在花袄底下露出打补钉的蓝布短,上面伸出黄而细的脖子,汗水晶莹,如同子里探出头来的肉虫。

轿夫与吹鼓手成行走过,一路是华美的摇摆。看热闹的人和他们合为一体了,大家都被在他们之外的一种广大的喜悦所震慑,心里摇摇无主起来。

隔了这些年娄太太还记得,虽然她自己已经结了婚,而且大儿子也结婚了──她很应知道结婚并不是那回事。

那天她所看见的结婚有一种一贯的感觉,而她儿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为什么。

她丈夫忽然停止时事的检讨,一只手肘抵在炉台上,斜着眼看他的媳妇,用最潇洒,最科学的新派爸爸的口吻问道:"结了婚觉得怎么样?

还喜欢么?"玉清略略踌躇了一下,也放出极其大方的神气,答道:"很好。

"说过之后脸上方才微微泛红起来。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点心不定,不知道应当不应当笑。

娄太太只知道丈夫说了笑话,而没听清楚,因此笑得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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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留情(1945年以后作品摘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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