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报告(二)

死刑报告(二)

辛普森案件在央视新闻联播上报道时,落城的女警官柳青刚刚回到家中。本周是落城政法系统组织的"法律宣传周",公、检、法、司都要抽调人员集中在文化宫礼堂,接待各类的咨询和投诉。本来她的工作到下午五点就结束了,结果就在她打算离开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到了她的跟前。老者叫吴全印,是落城轴承厂的一名退休工人,他是为自己儿子吴长春的案子来申诉的。

一听吴长春这个名字,柳青就想起了多年前那起代号为"6?20"的案件。那是一起故意杀人案,落城郊区文化馆的干部吴长春蓄意谋杀了自己的妻子刘云以及她腹中四个月的孩子。此案发生在1982年,那个时候,柳青还是一个中学生,但这个轰动一时的案子是在她父亲、落城前任公安局长柳立中手上办的,因此她很清楚。吴长春后来被判处了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几年后又改成了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二十年。

吴全印说:我儿子吴长春是冤枉的,已经坐了十二年的牢了。十二年就是一轮啊,我请求政府对此案进行再次的复查,还我儿子一个清白。

柳青说:老人家,我可以负责把您的申诉报告转交到有关部门。

不料吴全印说:你父亲就是"有关部门"。这个案子当初是在他手上办的,我请你回去转告你父亲,他得出面……

柳青说:我父亲已经不再是公安局长了。他都退休在家好几年了。

吴全印说:姑娘,我不管你父亲还是不是局长了,但你要把我的话带到,他退休在家看报看电视,钓鱼养鸟,可我的儿子还在大牢里蹲着……

老人说得老泪纵横,最后被其他人劝说离开了。

这个黄昏柳青被这件事弄得很难受。她不是反感那个叫吴全印的老人,而是觉得已经服刑十二年的案子了,犯人居然还在申诉。这说明什么呢?难道案子本身还有什么问题?而且这件事还涉及到自己已经卸任的父亲。柳青从文化宫出来,外面的天开始转暗了。她原想去附近一家新开的超市买点小东西,现在被这件事弄坏了情绪。这时,她的同事沈蓉就从后面赶上来,喊住了她。沈蓉实际的年纪有多大,柳青不太清楚。她只知道这是一个保养得很不错的,属于那种风韵犹存的女人,也属于那种矜持的女人。沈蓉干公安不少年了,能力不错,但人很难相处。不过与柳青一直还合得来。这大概与她曾经是柳立中的部下有关。柳青从来不叫她沈大姐什么的,就直呼其名,后者听了一点也不介意。

沈蓉把柳青叫到街边说:有一个人想见你,让我邀你今晚一块吃顿饭叙叙。

柳青问:谁呀?

沈蓉说:就是老郁……政法委郁书记的秘书小肖。

柳青眼前就出现了一张小白脸,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说:今天不行,我妈随旅游团去九寨沟了,我得回去给老爷子做饭呢。

沈蓉说:平时不都是老爷子给你做饭吗?

柳青说:他这几天不舒服。

沈蓉听出了推辞的意思,就说:你就给我一句话吧,对姓肖的印象怎么样?

柳青说:我就见过那个人一面,谈不上什么印象。

沈蓉说:可人家说你像电影明星呢。

柳青说:那是因为今天电影明星太多了。沈蓉,谢谢你的好意,我对那人真的没什么感觉。我不喜欢那种白面书生型的男人。

沈蓉说:柳青,其实你也可以考虑个人问题了。

柳青说:我一直在考虑呀,不过这种事是不能"限期破案"的。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然后就分手了。柳青没有去超市,回家的路上想的也不是什么"个人问题"。她觉得她个人从来就不是什么问题,更不需要让人来帮着解决。倒是沈蓉本人是个问题。沈蓉一年前离婚了,柳青早就耳闻,这个沈蓉是为政法委书记郁之光离的婚,他们的关系很不寻常,而且还是老关系了。不过,大家也只是私下议论而已。她想沈蓉本人也应该是听见这种风声的,她不在乎,说明这女人很有办法。凡是见过柳青的人,几乎没有相信她是一名警察的,而会认为这个漂亮的姑娘大概是文艺界的。他们会很吃惊:你是警察?你怎么会是警察呢?就是这样,他们觉得漂亮的女人应该是一个演员才对,所以今天的电影电视剧怎么看都不真实。柳青很清楚自己算得上漂亮,而且是那种很干净的漂亮,不是那种油腻的漂亮。但她从来没有做过明星梦,她不喜欢用一辈子的精力去塑造不属于自己的人生。从前柳青的志向是想当一名记者。电视上那些女记者成天背着相机四处采访的生活,对她有很大的吸引力。1986年高考时,她本想去学新闻,可是在这个关头,家中发生了一件事,从而改变了她的选择。她在日记里记录了这件事--

父亲中午回来,没有吃饭,就进屋躺下了。我把他的衣服挂到衣架上,发现他的警衔已经去掉了。我知道,他可能退下来了。

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参加了**的队伍,是四野南下的,参加过平津战役和解放海南岛的战役。以后转业到地方,从事的就是公安工作。父亲最后的一站是落城,一来就担任公安局长,一干就是很多年。现在突然让他退下来,自然就有点失落。一个人爱一种职业很不容易。从此以后,那些深更半夜里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没有了,那种由案件带来的紧张与压力以及破案后的那种快乐与舒畅也都统统没有了。

父亲一直从中午躺到了傍晚。母亲悄悄推开门,看见屋里烟雾缭绕,老头抽了不少烟,就责备道:这么死命地抽,你不想活了?

父亲从床上起来,坐到写字台面前,说:我现在这么活着跟行尸走肉没啥区别。

母亲说:你这人,年纪到了谁都会走这一步的,这是政策。

父亲抬高嗓门说:我知道是政策。

母亲生气地离开了。

我知道父亲心里很沉重,就给父亲重新沏了杯茶。本想与父亲好好聊会儿,想给他一点安慰。可是到了门口,我听见他叹了口气,说:我啊,就没有一个儿子啊。要是有儿子,他应该接我的班才是。

我停在了门口,默默注视着父亲的背影--看不见父亲的表情,但我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那个瞬间,我突然就想当一名警察了。

两个月之后,柳青拿到北方一所刑警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后,家里才炸开了锅。母亲说:你这丫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点口风也不露啊?你这个样子哪像个警察啊?

柳青说:警察的脸上难道还有标志不是?你看我爸像吗?整个一农民呢。

让柳青意外的是,坐在一旁的父亲并没有显露出应有的喜悦。后来,他把女儿叫到书房里,让女儿站在面前,等一支烟抽完,才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丫头,做一个警察和做一个女人一样艰难,我送你三个字--经得起。经得起什么,你自己琢磨吧。

柳青读的是刑侦鉴定专业。这个专业的女生非常少。尽管在学校里什么都学过,也什么都见识过,但一旦接触到实际,她还是显出了一个女性的局限。在家里,柳青是一个见到蟑螂都会惊叫的女孩。不小心手划破了一道小伤口,她会毫无遮拦地当众哭泣。这个从来不敢去抱小猫小狗,更不敢杀鸡宰鸭的女孩,今后将要面临的却是:要出凶杀命案的现场,要面对血腥的复杂场面,要从被奸污的女性**里提取精斑,要参加尸体的解剖,甚至要站在死囚身边几米的地方看着他被枪决。这实在是不可想像的。

四年后的1990年,二十二岁的柳青毕业了,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落城,成为公安局刑警支队技术科的一名技术员。多年前,当柳青还是一个少女时,就曾经向局里的女警官沈蓉借过一套警服拍照,那时警服的上装还是白色的。这张照片是少女柳青最得意的作品,一直摆放在她的床头。柳青回到家,父亲柳立中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他是一个看上去魁梧而行动利索的老人,身上带有明显的军人气质。看见女儿一副疲惫的样子,做父亲的便问:又出案子了?

女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觉得沉甸甸的,她看着父亲说:吴长春的父亲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父亲疑惑地接过材料,问:吴长春?郊区文化馆的那个?

女儿说:对。

柳立中心里好像被什么碰了一下,便从沙发上一堆报纸里找出了老花镜,一边看申诉材料一边说:他的案子是不是有了新的证据?

女儿说:好像没有。

父亲说:那就很难复议了……

女儿喝了口水,然后坐到父亲对面说:不过从犯罪心理学上讲,一个人论罪完全可以处死刑的,最后给判了死缓,可是这个人却还在一个劲地上诉,不符合逻辑。

父亲暂时把材料放下,说:你接着说,我听听。

女儿说:死缓的犯人一般是不申诉的,因为他害怕案件的复议会带来于己不利的后果,没准就送了一条命。这种案例我们是见过的。而这个吴长春却不是这样……所以我觉得这个案子可能还有问题。

柳立中沉默了片刻,说:不瞒你说,我也有这种感觉。我干公安已经三十多年,大小案子办过千起,惟独1982年的"6?20"案让我一直不塌实。那个吴长春自始至终都说自己是冤枉的,我们的调查,也很难认定他有谋杀妻子的动机--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据周围人的反映,挺不错的,而且,当时刘云还在妊娠期……

柳青说:我知道,最后定罪的主要依据是吴长春衬衫上死者的血迹,喷溅状的,这样的血迹只能是在死者死亡半小时内才有可能出现。而按吴长春的口供,他见到死者是在四小时之后了。法庭自然不能采信。

柳立中说:为此我们还邀请了省厅的鉴定专家,结论是一样的。

柳青说:自然是这样了,科学是严密的。

柳立中叹了口气,说:为这个案子,我倒是希望科学有时候不那么严密。

父女俩这么交谈着,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电视上的新闻联播节目。然后柳青就知道了几天前发生在洛杉矶的辛普森案件。电视画面很简单,只有几张照片,没有现场的实况。电视播音员的解说看不出什么倾向性,显得很客观,但柳青自己觉得辛普森应该是这起案件的元凶。他有作案的动机,也有作案的时间,现场发现的证据会对他构成致命的威胁。第二天上班,柳青主动地和同事说起辛普森案件。她说你们看见没有,美国那个前橄榄球明星涉嫌谋杀自己的前妻以及她的男友。

同事的表情大都显得茫然,他们显然不知道辛普森为何许人。再说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你能管得了吗?只有一个叫高逸明的说:我看见了,不就是一起普通的谋杀案吗?我真不懂,咱们干吗要在黄金时间去报道美国的案子?

另一位法医汪工说:要是克林顿杀了希拉里,倒是值得大加宣传。

大家这么说笑着,让柳青觉得很无聊。就像是在一个公共浴场,她穿好了泳装出来一看,周围的人全都光着身子,结果她反倒成了被讥讽的对象了。可那毕竟不是天体浴场啊。柳青大学毕业本来是不想回落城的,她想上北京,目的不是想求得一个更大的发展空间,而是想争取到一个良好的氛围。但最后她还是被分回来了。几年的工作经历让她觉得,刑警队的人工作配合上都还没有什么问题,就是找不到可以说点正经事的人。这是女警官内心最大的遗憾,不过她从来不表现出来。

大家的话题转向了近期正热播的一部电视剧,那也是一部警匪片,还是破案加爱情的老套子,但收视率却非常高。柳青不想参与这样的讨论,觉得很无聊,没有一点品位,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她的专业是物证检验,独自一个人办公。这个狭小的空间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她可以在这里安静地进行工作。没有工作的时候,她可以读书看报,或者什么也不看,支着下巴胡思乱想。柳青刚坐下想沏杯菊花茶,支队长刘勇茂就进来了,这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把一份通知放在柳青面前,说:公安部最近在办一个DNA的学习班,支队决定你去参加。把手头的工作移交一下吧。

柳青看了通知,报到的时间就是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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