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

慕容琤成亲那天恰逢下雨。

辇车停在角门上,几个婆子撑着伞送谢弥生,雨势很大,哗哗的从伞骨上流下来像泄洪似的,百年嘟嘟囔囔的抱怨,「怎麽挑了个下雨天,怪不吉利的。」

谢弥生奇怪他竟然还知道这说法,有意和他兜搭着,「下雨天怎麽了?」

百年哼了哼,「下雨天出嫁,新妇有流不完的眼泪。」

谢弥生庆幸自己大婚那天风和日丽,至於别人怎麽样她还真没兴趣考虑,便随口道:「我们陈留有个民谚说办事下雨,那户人家必定小气、度量狭窄,怕亲戚来得多了耗费大,所以求老天下一场雨,随礼的人家怕雨天麻烦,原本该来一家子的到最後只来一个,省了酒菜,礼金又不少,主家多划算,哎,你说你阿叔小气吗?」

百年万万不敢背後说他坏话,连连摆手道:「我阿叔是王侯,户邑上万的,怎麽会小气呢?」

谢弥生嘀咕了句:「那就是人品不好,连老天都看不过去,逢着他大婚就下雨,瞧着回头还要打雷呢,电闪雷鸣的才热闹。」

百年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看她,她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忙别过了脸。

说实话心头闷闷的很不好受,再想想也不由人撂不下,成亲就成亲吧,要想彻底划清界限,四个人比三个人更有利,王宓那麽精明的人将来总能好好管束他,多了一层制约,大家便更乾净了。

今非昔比,当权的王大婚,娶的又是琅琊王氏女,富贵排场赫赫扬扬,车辇把整个建阳里都堵满了,正席是在晚上,早前已经叫人送礼过府,她有意延捱着,拖到擦黑才过来,车进不去,只好在坊门口下来步行入内。

原以为这麽晚到,唱礼的人早不在了,悄不声的混进去吃了饭就退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可是逐渐走近,灯笼下站了个人,绯衣皂靴,不知在门上候了多久,看她的眼神浑浊苍凉,俨然负荷不动身上这套爵弁,要垮塌一般。

这是在等她?那天不是都说清了吗,还等她做什麽?看见慕容琤真教人心慌,恨不得掉头就走,可是被一帮人簇拥着,想跑也没有退路。

谢弥生硬着头皮到了檐下,百年挣脱她的手上前打拱,「侄儿给阿叔道喜。」

慕容琤「嗯」了声,视线仍旧停留在她身上,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她不敢看,稍稍别开脸,正想着应当怎麽请安,便听见他低低唤了声阿嫂,她顿了下心里徒生悲凉,好歹按捺住了,抱拳长揖下去,「学生给夫子道喜。」

他还了礼方晦涩道:「阿嫂这会子才到,教我好等。」

她有些词穷,潦草的搪塞过去,往门里看看,拿手一比尴尬道:「我进去找令仪她们。」

她没有更多的话,自顾自迈进了门槛,他一颗心往下沉,呆站着走了神。

谢弥生立在斗拱下左右看看,下了场雨,园里人多,把原本好好的王府弄得凌乱狼狈。

天井里搭了油布卷棚,高高的撑在那里,底下零零星星有几个亲朋,她细找找没看见熟人,上了游廊进花厅,里面果然热闹,灯火通明里,云鬓华服往来穿梭,各式各样的香料混在一处,简直像个制作胭脂水粉的大作坊。

正寻人时恍惚听见有人唤阿嫂,然後几个梳望仙髻的女郎挤过来,个个笑着向她纳福。

谢弥生只认识个相彤,其余几个都是生面孔,也不知怎麽称呼好,所幸带来的婆子站出来打圆场,「我家殿下才进门不久,和诸位王妃相见不相识,王妃们切勿见怪。」说着一位一位的介绍,「这位是襄城王妃、这位是汉阳敬怀王妃、这位是永安简平王妃……」

谢弥生平时不太认人,正常来说首尾的能有印象,这次大概因为环境的缘故,仆妇一通指点之後,她奇异的一个都没记住。

相彤大剌剌的笑,「阿嫂怎麽来得这样晚?新妇子都到了呢。」

谢弥生不好说自己有意拖延,听说新妇已经到了,心里咯噔一声,好像晚得有点出格了,正惶惶,百年在边上解围,「是我临出门时闹了肚子,家家为了照应我才晚到的。」

这孩子太聪明了,谢弥生眉开眼笑,「对对,是这麽回事。」

有了正当理由,众人也不夹缠了,相彤道:「我们才刚远远看了眼,琅琊王氏果然排场大,新妇带来的陪房足有六十六个,我这会子想呢,将来令仪下嫁庞夫子,不知中宫准备了多少宫人随行。」

几个妯娌不约而同的露出古怪的笑容,倒来追着谢弥生问:「阿嫂当初过门领了多少仆婢、小子?」

谢弥生想了半天,「我也不大清楚,据我阿娘说是五十二个吧。」

妯娌们长长喏了一声,「同样的百年望族,王家高出那许多去,啧啧。」

「许是不懂规矩吧。」相彤囫囵一笑,「他们族亲有两代没和皇室通婚了,该尊什麽礼都忘了。」

王妃们都是嫁进慕容氏的,虽不在同个屋檐下生活,陪嫁妆奁暗里都有比较,识大体的会先打听行情,她们大婚得早,问不明白,二王和谢家的联姻就在前几天,不说旁的,陪人就多出十四个,不是有意攀比是什麽?

谢弥生不在乎那些,有时候神经长得粗,别人都误以为她大度,其实还真是高看了她,她笑了笑,转脸四下打量,「瞧见十一王妃没有?」

相彤摇头,「十一王府打发人送了礼金,人没来,说王妃有了身子,在家安心坐胎呢。」

众妯娌也应,「这麽些年了,好容易怀上的,委实要仔细些。」

谢弥生点头道:「也是,今天天色不好,下这麽大的雨。」

说到这里大家又掩嘴笑,「不知王家陪来的青庐作工怎麽样,雨势大,没的漏水淋坏了新妇子。」

不交心的人到一起也就是胡侃瞎聊,谢弥生随口敷衍着,听她们一句句夹枪带棒的,听多了也硌应。

过了一会儿礼官叫开席,王妃们都去找自家男人了,留下相彤上来挽了她的胳膊,亲亲热热道:「二兄不在,我们一头坐。」又看了看百年,「你怎麽不去找阿兄们?看着你家家做什麽?」

正说着,慕容令仪从另一头过来,虎着脸,看模样不大高兴,谢弥生招婆子来领百年,吩咐叫看好了大公子,送到几个堂兄那里去,转头问慕容令仪怎麽了,她摇摇头,牵着她们到食案前落了坐。

谢弥生和相彤只顾觑她,她有点不好意思了,扭捏道:「其实也没什麽大不了,两个人处难免会磕磕碰碰的,只是庞嚣这人聪明面孔笨肚肠,说不来甜言蜜语也不懂得巴结人,和他在一道真是憋屈得厉害。」

谢弥生明白过来,慕容令仪是嫌庞嚣不会说话,便笑道:「油嘴滑舌有什麽好的,庞师兄一板一眼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你要爱那整天花好稻好的脾气,何不找载清去?你开头不是就冲着庞师兄人实在吗?嘴上说得好有什麽用,男人要有担当,我在太学三年多,师兄里没见过比他更靠得住的了。」

谢弥生慢慢停顿下来,想起庞嚣劝谏慕容琤时的巧舌如簧,只能说这人的热情全在大业上,有野心有抱负,却未必懂得爱情。

男人真是不了解女人,女人的心里装不进江山,小小的一方天地也许仅能容纳一座府邸、一个夫主、几个孩子,慕容令仪已经是幸运的了,庞嚣追求那些的时候不用牺牲她,将来成了亲,他也忌惮她的身分,不会纳太多的妾。

谢弥生思量这些的时候难免哀戚,歪身靠在凭几上,手指拨弄着上面镂空的雕花,长长叹了口气,比起自己来,慕容令仪幸运得让人嫉妒呵。

相彤坐在一边,忽然探了探身朝外看,「新郎官来敬酒了。」

谢弥生方回过神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慕容琤脸上笑着,举着杯子一桌接一桌的感谢宾朋,离她这里越来越近,她没来由的紧张起来,怕慕容令仪和相彤看出端倪,只顾低头抿杯里的梅酿。

「九兄不大高兴似的。」慕容令仪突然道:「总觉他娶王宓娶得不情不愿。」

相彤比较後知後觉,茫茫然道:「没有吧,看他不是笑着吗?」

「笑着便是快乐的吗?」慕容令仪噘了噘嘴,「有个词叫强颜欢笑,懂不懂?我们在一起七八年,我知道他不高兴的时候爱捏着拳头,你瞧他的左手。」

谢弥生抬起眼来,确实是的,他不快乐,可是为什麽?这一切不是他期望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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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夫之道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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