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

灵堂之上,老太太吩咐不许哭,二爷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哭。

慕静香佝身跪在灵堂下,纤小素白的身型不及旁边纸塑的一半,周围人影浮动、来来去去,悄无声息的目光自觉不自觉便瞥她一眼,她始终低着头,很久都不曾动一下,灵台上的香烛味越来越浓,搅进空空的胃里,僵硬的身子微微一颤,心里轻声叫佛祖。

十八天,整整十八天,从挑开喜帕那一刻起,她就是这样叫佛祖、求佛祖,停一停,让他停一停。

佛祖真的应了,就在昨夜,粗浊的呼吸突然噤声,头重重地捶砸在她肩上,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他发青的脸庞,眼睛瞪得好大、嘴巴张得好大,那样子像极了小时候哥哥画本里那只水鬼,那一刻,慕静香碎叨叨不停念的心突然就静下来,身上覆着他静静地躺着,红彤彤的新房第一次这麽安宁。

不记得是怎麽被人拖了起来,不记得是怎麽穿上了这一身白衣,更不记得为何老太太命人封了房门,一口浊血喷在她雪白的衣襟上,说她是个作死的娼妇。

无论如何,她是那青底白字的牌位上易家嫡房长孙易承轩的未亡人,夫君的灵台下她是该哭的,可老太太说不许,不是像旁人那样可以等二爷易承泽回来後哭,是她不许哭,什麽时候都不许,尤其不许在灵前,因为老太太说她的泪……脏。

面前的香火盆轻烟缭绕,直呆呆的眼睛有些涩,轻轻眨了眨竟模糊了,她悄悄咬了唇。

「回老太太,轩静苑里里外外已经腾空打扫乾净,点了经香,另设了香坛。」

灵台前有人躬身回话,灵台旁的花梨大圈椅上易老太君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拄着黑檀木杖正襟端坐,鬓发如银、腰身挺直,只那一双老目枯浊无泪,乾涩的眼底布满了红丝,听了执事人回话,手猛地一紧,佛珠攥得咯咯响,松塌的双颊禁不住发颤,插在心里的那把刀又似狠狠地一搅,轩静苑,这三个短命的字!眼中的疲惫突然血红。

执事人小心地看了一眼老太太的眼色,略顿了顿又接着道:「广灵寺的禅僧和修真观的道士都已经候在外头,另有寂善大师与五十高僧、高道也到了,只等老太太示下。」

易老太太缓缓闭了下眼,强压了心里一股一股难耐的热浊,慢慢哑声道:「禅僧们安置在安泰堂大厅,拜大悲忏超渡;道士们引去轩静苑韵香楼打醮,先请寂善大师到荣进轩小厅,好生招待,待阴阳择准了日子再请到合宜园灵前来,逢七作法。」

「是,只是……」执事人一边应着一边面露难色。

「何事?」

「回老太太,荣进轩小厅原是留给迎待内眷堂客……」

「不省事的糊涂东西!」不待执事人说完,立在老太太身旁的蓝月儿柳眉一挑,喝道:「刚才老太太不是吩咐过了,待二爷回来吊唁,三日後方才开丧送讣,这会子哪来的堂客?」

「姨奶奶说的是,原是这麽想着,只是今儿一早已有信儿传了出去,镇上的仕绅员外们早早有人遣送了祭礼来,有说开丧日再拜也有说此後就到的,小的们也是怕到时候乱,失了礼数。」

「哼。」蓝月儿冷声一笑,「那些人……」

「既如此,寂善大师迎入轩静苑小厅便是。」话未断,老太太开口。

「是。」执事人领了话,再没敢多一句,悄悄退了出去。

蓝月儿被一口噎住,轻轻捻了一下手中的帕子,略一瞥见老太太没有扭头递了平日那般眼神,心中那口闷气儿一舒,略低的头也抬了起来,别的都罢了,她最不耐的就是老太太的眼神,一个字没有,便让人觉得自己比那街上的叫花子、青楼里的女人更不如,心想今儿这老东西是看顺眼自己了,多亏了这一身孝。

其实虽则她只是易家老爷的姨娘,可毕竟长了那牌位上的人一辈,论情论理都不该着孝,可为了哄老太太,便宁肯舍了平日风情,褪了所有颜色,此刻脸上淡淡施粉,眉眼不描不画,雅素一身,不现钗环只在银白镶珠抹额边嵌了一朵雪白的雏菊,却不想这一来倒似比平日的艳更别出几分俏来,心自喜,连带手中也换了纯白的云丝帕,这便是哭的时候,遮了面也是动人。

可老太太吩咐不让哭,这也好,她横竖也挤不出多少泪,不如蓄着,到时候人都到齐了,掩了帕子没准儿也能哭个肝肠寸断,只是此刻没有眼泪,面上也不好做,要悲、要伤,还要作强忍,於是立在一旁也需仔细小心,生怕这个当口在老太太跟前儿落了埋怨,心也是累。

蓝月儿不由又叹,这老易家真是住不得了,自她嫁了这些年,殁了太太、殁了老爷,自己再逞强好胜也不过是个姨娘,膝下再有儿子也不过是个庶出,如今虽死了易家长孙,却也本就是个病秧子,娶了媳妇不几日就不明不白地去了,再看身边这古稀之年依然身强体健的老太太,暗暗骂了一句不省事的老东西!一个人硬活着把子孙的阳寿都克尽了!

活着便罢了,又强离了京城,带着一家老小窝在这山沟小镇上,今後别说指着曾经的势力给桓儿寻个高枝出路,便是有些正经家业也要落在那嫡出二爷身上,自己和桓儿不过是倚着人家混口饭、等死罢了,这麽想着便是灰了心,握了身边儿子的手,脸上当真有了悲色。

「二爷回来了!」

蓝月儿正自己出神,忽听门外一声报,心一惊,回神再听,这一府的死寂像突然破了口,压低的人声随即四起,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老太太!老太太!」

人未见,已是入耳这清朗朗的语声,只是一路急奔又焦又躁略有些哑,抬眼看,十七八岁少年郎,额勒孝带、束发银冠,一身雪白长袍急步匆匆,一步跨进灵堂突然顿住,两道紧拧的剑眉慢慢松开,直呆呆的目光落在那牌位上。

「承泽,承泽。」

僵直的身体猛一醒,扑通跪地,「老太太……老太太!」口中悲呼,一路跪行。

老太太一把揽住俯在膝头的易承泽,嚎啕大哭,祖孙灵前相聚,催人肝肠,顿时间灵堂内外悲声四起。

蓝月儿一边用帕子遮了脸,一边拖了正在用袖子抹泪的易承桓摁在地上,也想就势俯在老太太身上,怎奈易承泽身高肩阔,老太太搂着已是吃力,哪还给她八岁的桓儿留地方。

蓝月儿蹙了蹙眉,哼,偏心也断不分个时晌,统共就剩下这两个姓易的,还有多少不成?可也再无奈,只得让易承桓挨近些也便罢了,又看众人只顾哭得呼天抢地竟是忘了起丧,於是蓝月儿边哭着边找了个人,颤声道:「吩咐下去,二爷回来了,起乐,超渡。」

乐声一起,悲天泣地,不足千户的清平镇便是尽人皆知,都叹这易老忠王一门果然离了京城便失了根基,孤儿寡妇十几年好容易得着一桩喜竟又做成了丧,看来这新媳妇也是个命薄的。

蓝月儿守在身旁,看老太太大张嘴呼号,老目中却落不下多少泪,嘴唇也似哆嗦着有些发青,心里不免有些担心,上了年岁的人可别这一通伤心背过气去,如今她桓儿尚小,老太太要是有个好歹可还了得?於是顾不得给自己抹泪,赶紧一边抚着老太太胸口一边劝,「承泽、桓儿,你们收声,顾念老太太,老人家本就伤心,这一顿哭要伤了身子了!」

易承泽闻言立时抬头看,确见老太太脸色已是有恙,便赶紧强忍着住了声,一边抹了泪一边拽过依然哭声不止的易承桓也给他擦了擦,兄弟二人依旧跪在身旁,随了蓝月儿一同劝慰老太太。

枯老无泪,乾嚎了这半天,老太太只觉得心口撕裂乾疼,气直往上涌,眼冒金星、头晕不已,再看膝下孙儿齐聚又都心急她的身子,便也不忍只得慢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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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何以成妻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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