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

大周武和十九年,四月初七,刚下过一场沾衣杏花雨,天气越发的清和明媚。帝京街边垂柳如碧,暮春的光影,便丝丝缕缕从其中摇转而流泻,洒落在素净的衣袂上。

叶修下了软轿,半眯着眼,望着沈大将军府威严雄伟的门楣,门前久候的小厮殷勤地跑过来,躬身道:「可是问心阁的叶先生吗?」

叶修称是,被小厮热情地请进门,未行几步,大将军沈瑜已快步迎了出来。宾主於厅堂上饮茶寒暄半晌,叶修遂跟随沈瑜步入後宅。

穿过一段翠竹掩映的石子小路,面前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湖,曲折回廊、雕花亭台临风立於水上,有蜻蜓翩飞,碧荷如织。

叶修笑言道:「沈大将军府,果然是好风景!」

沈瑜道:「让叶先生见笑,天下有问心阁,何处敢言好风景。叶先生,这边请。」

两人穿过水上回廊,地势渐平阔,青石铺路,香花如锦,阴阴乔木中有鸟声盈耳,所遇到的三两处凉亭石座,皆空静无人迹。

沈瑜道:「长女已出嫁,拙荆病重,犬子尚未完婚,这偌大庭院,空寂冷落得不成样子了!」他这话,既是解释,又是叹息。

两个人转过片垂柳假山,看见一座阁楼,周围都种满了修竹与花,竹影间明明灭灭的光斑,细碎地洒落在叶修如雪的白衣上。阳光如银子般的和暖明亮,风拂树影,一架蔷薇满院香。

叶修静静地望着秋千架上,那长发飘飞的女孩子,荡得高高的,仰着头,迎着光。

两个小丫鬟一见沈瑜带着叶修来了,连忙行礼见过,沈墨瞳看见父亲,也停下秋千上前见礼。

她的耳後簪着朵半放的红芍药,明眸皓齿,笑盈盈盯着叶修看。

看了复又笑。

沈瑜叹道:「这便是老夫的小女墨瞳,因八岁那年一场大病,哑了不说,还落下这蹊跷的笑疾。如叶先生所见,逢人便笑,即便是被人打了骂了,她还是对人家笑,好像毫无知觉一般。」

叶修听着,微笑地看向沈墨瞳。

她的眸仁深黑而亮,一笑,眼波灩灩,流光四溢,可她的眼神,即便在笑如枝上花的时候,也是深水静潭般清净,很淡,淡得如她的衣上颜色,那种极浅的水青,如石上春溪,若绿若无。

沈瑜复又道:「这孩子,平时笑,也还好,可若是突然见了什麽奇怪的,就大笑不止,一直能笑晕过去,所以这园子里,除了常见的人,一些陌生人长得丑的、长得太胖的,或是打扮奇怪的,都不敢放进来。有一次,园子里的石榴花开了,她特别喜欢,插满了头,结果去湖边喂鱼,见了自己的倒影,觉得奇怪,笑得直掉到水里去,幸亏她兄长路过,给及时捞起。这丫头一边往外吐水,还一边笑个不停呢!」

话说着,便请叶修到花园里石桌旁坐下,小丫鬟捧了茶和点心来。

叶修噙笑听完,问沈瑜道:「沈将军,令嫒她除了笑,可还有害怕,委屈什麽其他的表情,可曾哭过?」

沈瑜沉吟道:「也是有的,有时候她不防备,被厉声喝斥,也是怕的,至於哭,她哑了以後,发不出声音,倒是有过笑得满脸泪的时候。」

叶修复又看了沈墨瞳一眼。

沈瑜道:「依叶先生看,可还有法子医治?」

叶修的人极清俊,言笑举止,皆如同三月照水的暖阳般和煦温润。

沈墨瞳在一侧好奇地打量着他,也不知何故,突然一头向叶修的肩怀间凑了过去。

沈瑜顿时大窘,一把拉过来大声喝斥。

叶修不以为忤,淡笑着解释,「在下常年和药打交道,襟怀中便有股淡淡的药香气,定是被沈姑娘闻到了。」

沈瑜口称见谅,喝斥了沈墨瞳一句,复询问医治之法。

叶修一欠身,对沈墨瞳道:「沈姑娘,请赐脉。」

沈墨瞳十分温顺地向前伸出了手腕。

皓腕如霜雪,沁着上午的阳光,暗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叶修的三根手指搭在脉上,浅听,深探,半晌未下定夺。

沈瑜在一旁甚为焦虑渴盼地等着,也未敢言语。

最後叶修松了脉,转头对沈瑜,极为谦恭地,未开声,先微笑。

沈瑜道:「叶先生,您看?」

叶修一脸清和,温声道:「沈将军,依在下看,沈姑娘哑而清净,笑而无忧,也无妨。」

沈瑜怔住。这叫什麽话,什麽叫哑而清净、笑而无忧?他原本兰心蕙质、清姿绝艳的女儿,病成这样,还无妨?不能治便承认自己不能治!什麽叫也无妨?敢情这病还是生得好了?

这若是江湖游医,信口雌黄,他早就勃然大怒赶将出去。可面前的,是享有神医之名的北药公子,问心阁叶修叶不弃,叶修也医不好的病症,这天下怕再也无人可医。

沈瑜发作不得,强自隐忍,再一想女儿年已十七,花朵般的颜色,前程却全部毁却,内心又一时绝望哀恸。

叶修脸上还是那副俊雅温和的微笑,起身对沈瑜道:「沈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沈瑜站起来,内心突又亮起一线光亮,难道?

叶修回身,对沈墨瞳一躬身,算是打招呼,在和沈瑜离去时,复又回头看了沈墨瞳一眼,笑得淡淡的,意味深长。

这个女孩子,风神淡静,笑影嫣然,如水中青荇般清扬柔软。

将军府的正厅,小厮上了茶,叶修极是温和淡定地,说出的话却是石破天惊。

「沈将军,沈姑娘如今模样,不是因为当年的那一场大病,实则是出自人为。」

沈瑜骤然顿住,惊得目瞪口呆。

叶修也只是就事论事,「毁堵了她重要的经络,用药物压制其脏器神经,故而沈姑娘虽哑有笑疾,但应该神志清明,故而在下说,无妨。」

沈瑜道:「那,该如何医治?」

叶修断然道:「沈小姐脉象诡异蹊跷,在下爱莫能助。」

沈瑜一怔,焦灼地结舌道:「若,若不是那场病烧坏了脑子,而是因为经络和药物,以叶先生独步天下之妙手,应,应该不是不能医治啊!」

叶修放下茶盏,敛首道:「在下从不打诳语,也不敢妄言。沈姑娘身体无恙,实是心疾,人世间实病易治,心疾难医。将军,并非在下有意推辞,实在是无能为力。」

沈瑜长声叹了口气,大概是因为情绪激动几度起落,手犹自微微颤抖。

叶修静默半刻,忖度着用词,说道:「在下唐突,有个不情之问,还请沈将军勿要怪罪。」

沈瑜狐疑道:「叶先生,请讲。」

叶修笑意温静,坦然开口道:「沈姑娘,尚还待字闺中吧?」

沈瑜的脑子「嗡」一声响。

叶修起身长揖,行礼道:「沈姑娘通脱明慧,容颜俊美,令在下一见倾心。在下偏安问心阁,身负顽疾,一介布衣,冒昧求娶,万望沈将军恕罪。」

沈瑜一下子泼了茶,整个人彻底呆愣住。

沈墨瞳听了父亲的话,笑容淡了淡。

沈瑜道:「如今你已十七岁,肯开口提亲的,就叶修一个人而已。何况叶修年轻英俊,以神医之名独步天下,主掌问心阁,扼天下消息往来之命脉,心思缜密机敏。」沈瑜抚着女儿的头,长叹一声,黯然接道:「得叶修者,得天下。这样的声名地位,我们沈家,过气的将军府,一个庶出的哑女,也算是高攀了。无奈天妒英才,医不自医,他的身体不太好,这也是举世皆知的事。」

沈墨瞳灿笑着,目光却有点湿。

沈瑜惊觉女儿炫目笑容里,眼中那淡薄的水光,不由颤声道:「叶修果然言中,世人皆恨我的墨瞳儿痴傻懵懂,他却说你神志清明……」

沈瑜一时悲恸,将沈墨瞳揽在怀中,怆然道:「他说你成今日模样,绝非天定,悉出自人为,并非实病,实属心疾,我左右思量,墨瞳儿的心疾,可是因为当年你娘亲的死吗?」

沈墨瞳仰唇而笑,在夕阳半掩的光影中,她扯着父亲的胳膊,伸手用袖子轻拭父亲流出的泪水,乖巧得一如童年七、八岁时的模样。

沈瑜心如锥痛,抱着女儿,长叹道:「墨瞳儿当时年幼,定是吓坏了,这麽多年过去了,墨瞳儿便忘了吧……」沈瑜说到这里突然语迟,忘!可要如何忘?

沈墨瞳依旧笑意盈然,沈瑜柔声道:「墨瞳儿休怪为父把你嫁给叶修,天下男子,贪弄美色者多,为情忠贞者少。何况墨瞳儿哑有笑疾,就算嫁入寒门,亦会遭夫家嫌弃。叶修顶天立地一男子,虽自己断言命不过而立,但姿仪风采,天下仰望,他愿娶你为妻,从此只爱你一人。他生,让你得半世恩宠;他死,让你得一世无忧。墨瞳儿,问心阁有这个能力,更何况,叶修以信诺着称於世,不信叶修者,天下将无可信之人。为了他这一诺,为父我许了这门婚事。」

沈墨瞳低下头,静静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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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手姻缘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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