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县令夫人的面色一缓,连忙拍了拍颜筝的手臂,笑说︰「府里的下人服侍不周,害得姑娘受了惊吓,让底下的婆子们躲懒疏忽,这是我驭下不严,怎麽倒让姑娘与我赔不是?既然平安无事,姑娘便早些歇吧,明日一早车队就要启程,路上颠簸,可没法好好休息的。」似是不想再多做纠缠,她抬头望了眼黑墨如漆的天色,略有急促地对身边众人说︰「夜深了,大家都散了吧,姑娘也该歇息了。」

众人见是虚惊一场,又困又倦,便都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散去。

颜筝将门闭紧,和衣躺在榻上,正迷迷糊糊地要入睡,忽觉脸上一阵冰凉,似有兵刃从她的额头轻点而下,一路滑过脸颊、下巴,最後停在了她的颈间。她浑身一个激灵,身子忍不住轻颤,忽闻一道慵懒而冷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刚才看见了人?说,那人穿什麽衣衫、长得什麽模样?」

她蓦然睁开双眸,只见房门和木窗大开,阴冷的凉风灌了进来,将床幔吹得鼓起。屋子里本就阴暗,又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幕,藉着外面天际高悬的月色,她隐约看到屋子里不知何时立满了人。

那是一群身着紫衣蒙面的男子,约莫有七八人之多,其中一个立在她榻前,手中的长剑已经出鞘,剑锋正指着她的脖颈,离皮肉只距半寸,似乎只要她轻轻一动,那长剑便会入骨,穿过她颈间的血脉,令她命丧当场。

她强自镇定下来,定睛往外望去,只见为首的那人脸上戴着黄金打造的面具,那面具精致极了,镂空雕刻着许多花纹,迎着清冷的月光发出柔和的莹光。他的面容被遮得严密,却露出星月一般的眼眸,在夜里熠熠生辉。

他懒洋洋地倚在黄花梨木的贵妃椅上,漫不经心地说︰「我数到三,你若不肯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叫他杀了你。」

晦暗的光线下,颜筝看不清那人眼里的情绪,只听到他淡漠的声音懒散又冷酷地开始计数,「一——」

电光石火间,脑中的思绪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她心下微动,猛然猜到了面前这些紫衣蒙面的男子究竟是什麽人。

史载韩王元湛麾下设有紫骑,那是他最信任得力的亲卫,人数约莫百来人之众,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精锐,因身披紫衣而得名。

紫骑的统领被称作云大人,他身世神秘,不知真实名姓和来历,脸上常年戴着黄金面具,是以从未有人得窥过真颜。後来韩王谋逆,事败後被挫骨扬灰,紫骑也尽数丧命,在皇城郊外的乱葬岗,曾有人找到过一枚以黄金铸成的面具。

她尚在闺阁中时曾听来往的亲戚提起过,金玉坊的掌柜从游侠那里收了一枚黄金面具,稍加修整,转手以高价卖给了蔺家的三老爷蔺思惑,这位蔺三老爷向来不羁,最喜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是以当时没有惹人注意。可现在想来,既然蔺家与韩王的联系这样紧密,说不定蔺三老爷手中那枚黄金面具极有可能就是这位云大人的,他的屍骨也在那乱葬岗中。

现下耀武扬威,轻而易举就说出杀人的话来,将人命看得比蝼蚁还要微渺,可等到景和元年,这些人就会与韩王一样,死无葬身之地,死後屍骨曝晒,不过几日就被鸟兽啄食一空,成为林兽果腹的食物。

颜筝想着竟不由自主地叹气,在这等剑拔弩张的节骨眼上,这声带着哀婉悲悯的嗟叹不仅刺耳,还不合时宜。

云大人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但不过转瞬,他眸中转为冰冷,懒散悠闲的身躯骤现杀意,「二——」

颜筝知道,眼前这人已经动了杀机,倘若自己不开口,脖颈间抵着的那柄长剑就会毫不留情地刺下来。荔城是韩王的属地,紫骑是韩王的心腹,这位云大人带着韩王的旨意而来,看他行事那样恣意张扬,丝毫没有顾忌,便晓得他根本不会投鼠忌器。

眼前的境况与方才她用计逼得荔城县令夫人许诺碧落无恙时已经截然不同,她身处劣势,毫无抵抗和反转的机会。

逆势而行,是莽夫,顺应时势,方才是英雄。

她默默念着祖父教过她的话,心中百转千回,蓦地她抬起头来,竭力令自己看起来平静和镇定。

「北地夜凉,是风将窗户吹开的,今夜有月,月下树影摇晃,我一时眼花错看成是人,是我看错了,窗前根本就没有人。」

催命的计数声并没有因此停止,云大人嘴边逸出一抹轻蔑的嗤笑,仍自漫不经心地数着,「三……」

颜筝只觉得颈间冰冷的剑锋一寸寸挨近,重重地抵在皮肉之上,骤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又有浅淡的血腥气味在空气里弥漫,她心中大骇,厉声疾喝,「北地夜凉,是风将窗户吹开,我醉得浅,被巨响吵醒,看到外面的树影抖动,又见身边的同伴不在,才以为院中进了贼人。但荔城县令夫人既说我的同伴在别的屋子歇下了,那定然是我眼花看错了。没有人,我根本就没有看到什麽人!」

她到底还是害怕,眼角热烫的泪珠滚落而下,最後那两句话,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

颈间的痛仍逐渐剧烈,腥热的液体顺着她如玉般的脖颈滑落,遇到这群心狠手辣的阎王,她以为这次是必死无疑了,索性不再继续分辩。她闭上眼,紧紧咬着唇一言不发,像是一座静谧的塑像,万分不甘,却又不得不以傲然的姿态来迎接自己的结局。

出师未捷身先死,固然是一件莫大的憾事,可这一回的生命原本就是偷来的不是吗?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那锋利的长剑不再有动作,云大人从贵妃躺椅上仪态优雅地起身,他轻轻拂拭身上的衣衫,欺身向前,伸出手托起颜筝的下颔,细细看了她一会,带着几分嘲讽地开口,「看来你说的是实话。我就说呢,荔城固若金汤,荔城县令的官邸又守卫森严,哪里是那些宵小鼠辈能够随意进来的。倘若你非要坚持看到了贼人,那我倒要怀疑别有用心的人会不会是你。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也好,免得脏了我的手。」

忽然间他话锋一转,语气嫌恶地说︰「真丑,骆总管的眼光是越来越差了,这样的姿色也敢冒称江南四州十二美姬,脸上还带着伤就敢往韩王府里送。」

话音刚落,云大人便带着紫骑迅捷地离开,不过须臾,门窗便已合上,屋内重又恢复寂静,除了隐隐淡淡的血腥气仍在,刚才那一切好似从来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颜筝几乎恍若梦中,良久,她才敢将手探到脖颈处,触手湿滑刺痛,刚才那柄长剑果然已经刺了进去,好在流血不多,应该只是刺破了一层皮,没有伤及经脉。

她身上到处是伤,大约也习惯了,只要不用力触碰刀口,竟不怎麽觉得疼。她摸索着撕下一层里衣,在伤口处包紧,打了个结,便再次躺下,只是这回翻来覆去却怎麽也睡不着了。

她想,县令夫人都息事宁人了,紫骑却不依不饶,看来这位蔺公子对韩王果真十分重要,所以云大人才会对自己一个弱女子威逼审问,他方才那样阵势,恐怕是将自己看成了混入北府的奸细,是来试探她的。

她兵行险招保障了碧落的安全,却给自己惹来了危机,一旦被紫骑怀疑,想来以後就会被盯上吧?

明日就要到韩王府了,可今夜自己出了这样大的一个风头,骆总管必定不会饶过自己,韩城近在咫尺,他是不会再将自己扔下大车了,但谁知道会不会故技重施,在韩城门口对自己下狠手?毕竟她一个惹了祸的卑微姬妾,脸上的伤还未好,此时也算不得顶美,他要杀鸡儆猴,震慑车上的其他美姬,韩王是不会怪罪的。

她该怎样才能摆脱眼下这绝境?难道真的要她抱着骆总管的大腿哭说,你不能杀我,韩王是我的小舅公吗?但此时她的母亲安雅公主年方十岁,远在皇城深宫,尚未与她父亲颜朝定下婚约,怎可能生得出她这个十四岁的女儿?这些话只要她说出口,骆总管便敢以妖孽附身之名,毫不犹豫地将她杀了,半分余地都不会留。

颜筝面色忽然一白,她想到,就算骆总管对自己手下留情,仍旧将她送入韩王府,可这也不是她的福气。从江南四州带来的十二名美姬可都是要进献给韩王当侍妾的。

侍妾是什麽?是给韩王暖床供他淫乐的玩物……从前韩王府远在天边,她刻意不去想这些,可如今韩王府近在眼前,她不得不要为自己担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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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女不安于室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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