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我愣了好久,然後走上去扯了扯他的衣襟,怯怯问他:「你怎麽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哦。」

他忿忿然甩开我的手,望着我气呼呼道:「哼,原来我还比不上猪腿。」语毕,愤然离去。

我摸不着头脑,不晓得他这是突然得了哪门子的邪病,我那外公和云老爷子却是哈哈大笑,与我道了一句很高深、很奥妙、很菩提的话:「缘,妙不可言。」

我苦苦思索了一夜,突然灵感乍现,茅塞顿开,於是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央外公蒸了一碗猪腿,然後端着兴冲冲的去找云洲,他见到我碗里的猪腿,面色变了变。

我将碗往桌子上一搁,推到他面前,豪气道:「这猪腿,给你吃。」

他嘴角抽了抽,看了好半天,才呐呐开口:「为什麽?」

我肃然道:「因为你比猪腿重要。」

他愣了愣,旋即脸上浮出一抹怎麽掩也掩不了的春风荡漾的微笑,咳了两咳,问我:「真的?」

我肃然道:「说假话我牙齿掉光,再也不能啃猪腿。」

他满意一笑,捞过碗,三下五除二将一碗猪腿吞到肚子里了,我在一旁看着直吞口水,心里颇怨念,这厮,竟然吃独食。

於是,就这麽和好了,然後再吵,再闹,再和好,如此反反覆覆无穷也,一直到半年後他离开药师谷。

离开的前一天,我和他牵着大白鵰出去散步,回时,坐在白鵰身上,他问我,说:「小包子,你跟我回去,我娶你当媳妇好不好?」

我想了想,道:「我要是说不好呢?」

他脸色一沉,鼻子一哼,「那我就把你扔下去。」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望了望地面,估摸着我被扔下去的话,肯定会被摔死,於是昧着良心憋屈道:「那就好吧。」

他满意一笑,坐下的大白鵰却是抖了一抖,这一抖不要紧,但闻「喀嚓」一声巨响,半空中一道闪子劈下,只听得白鵰一声惨叫,然後翅膀一耷拉,往地面栽去。

云洲抱着我在地上滚了几圈,一直滚到一条臭水沟旁,才被石头给绊住停了下来,结果,他的胳膊折了,我的腿跛了,而可怜的白鵰,翅膀烧焦了。

第二日,他走时,胳膊被吊在脖子上,凄凄然将我望着,我也望着他傻乎乎的笑,笑着笑着,却突然觉出那麽一两分难过来。

正是湿漉漉的早晨,谷里的桃花还未睡醒,三两只早起捉虫的鸟儿,蹲在即将离去的马车上面,拍着翅膀,「唧唧啾啾」的叫着。

他望着我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什麽,却未言语,转身掀开轿帘上了车,我紧紧抓着外公的手,觉得鼻子酸酸的。

马车在谷底的蜿蜒小道上动起来的时候,云洲突然揭开轿帘,从车上跳了下来,疾步冲到我面前,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却一把撩起我的袖子,二话不说在我胳膊上咬了一口咬,他这一口咬的是下了狠劲儿的,我登时疼的「哇哇」直叫,待他松口一看,血肉模糊的一个洞。

真他娘的狼牙狗齿。

我强忍住眼泪,才没哭出来,他却是嘿嘿一笑,摘下挂在脖子里的一块玉石,塞到我手里,道:「把这玉石拿好,这可是价值连城哦,还有,不许把我忘了,等我回来找你。」说完,转身跳上了车,马车踏踏,终於摇摇晃晃走了。

我跛着腿爬上墙头,看着它在薄雾缭绕中渐行渐远,「辘辘」的车声,听起来遥远又哀伤。

我在墙头上骑了一天,外公来拉我,我死活不愿下去,我说:「外公你看,在墙头上可以看见地上看不到的风景。」外公叹了叹气。

从那以後,我忽然就莫名其妙养成了爱爬墙头的习惯,而且一爬就是一整天,坏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改掉。

一晃十多年过去,我离开药师谷,跟随爹爹赴任到了京城,但却仍然爱时不时的爬上自己大院墙头眺望一下夕阳黄昏,眺着眺着,本老女就老了,真真是沧海桑田,一眼十几年啊。

想至此,我不免叹息了一番,对小桃幽幽道:「回去把猪腿蒸了,再烧壶酒吧。」

回去啃了一碗猪腿,喝了一壶酒,吃了半碗清粥小菜。

夜里睡得昏昏沉沉,作了好长一个梦,梦里几番沧海桑田,几番流年缱绻,又几番清歌容颜,浑浑噩噩一片,一觉醒来,已是大亮。

窗外疾风忽起,俄而,雨点飕飕砸下,翻开黄历,黄道吉日,曰:「有客东来」。

晌午时分,雨歇住,丫鬟忽然来报,城东王媒婆造访。

我问丫鬟:「是来跟我爹爹说亲的吗?」

丫鬟掩嘴笑,「是来跟小姐你说亲的呢。」我一口茶喷了出来。

这个头戴大红花,脸涂白面粉,迈着金莲小碎步,四年前曾独当一面,踩扁了我家第十四副门槛的京城第一媒婆,给我带来了一桩喜事和一桩八卦。

喜事是一个来京不久,一连克死了六个妻子的江南客商,听闻我教人如雷贯耳的大名後,觉得我与他乃天上地下第一绝配,想以毒攻毒,以克制克,此番特请她前来提亲。

八卦是宁王府的小郡主瞧上了第一钱庄少庄主云非白,央她去云府探探口风。

我心头如电光火石喀嚓闪过,一阵明一阵暗,刹那间神思恍惚,又他娘的黄道吉日!

我扯着嘴角,强挤出几丝笑意,与王媒婆道:「且容我考虑几日。」

这厢王媒婆才欢欢喜喜离去,那厢丫鬟又来报,城东宋媒婆造访。

今儿个是我甄府桃花盛开的日子吗?

扬着红手绢,嘴巴笑的拢都拢不住的这个宋媒婆,也给我带来了一桩喜事和一桩八卦。

喜事是她冀州娘家舅舅的庄子里一个家财万贯的大乡绅,早年克亲娘,幼年克姊妹,青年克妻子,简而言之,就是家中女子无论是谁,一律被克死,此番这位乡绅来京无意间听闻了我的大名,当即大腿一拍,将我引为知音,欢欢喜喜央了她前来提亲。

而八卦则是,柳丞相的千金也瞧上了第一钱庄的少庄主云非白,央她前去云府探口风。

我觉得脑子里轰隆隆直响,真他娘的黄道吉日,看来今儿个宜定亲,还更宜相思人神伤。

爹爹挥手让家丁送了宋媒婆出去,我坐在椅子上强装镇定,心里却酸的眼泪快要掉下来。

爹爹微叹了口气,上来搂住我的肩,道:「姻缘本是天定,强求不得,莫要伤心,你若不想嫁,爹爹养你一辈子,等爹爹告老还乡,咱们就回苏州老家。」

话音才落,忽又见家丁风风火火进来报,第一钱庄云家二公子前来拜访。

我怔了一怔,尚未来得及起身回避,便见青色身影一闪,云洲那厮已跨步进来。

翩翩少年郎,青衫落拓,神采飞扬,眉宇间俱是风流,霎时间屋里的丫鬟脸红偷笑。

他眼睛掠过我,微微一笑,拱手与我爹爹见礼。

爹爹捻须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顿时拍案而起,赞道:「真真是一表人才!」

云洲谦道:「世伯过奖。」

语毕,让随从呈上礼,又道:「晚辈祖父与药师谷谷主展神医乃是挚交,先前在药师谷时,晚辈便与阿离妹妹见过,此番来京,听闻世伯和阿离妹妹亦在京,特地前来拜会,还恕晚辈冒昧。」说完,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而我听着阿离妹妹四个字,不禁一寒。

阿爹却是哈哈大笑,道:「不冒昧,不冒昧,甚好甚好。」甚好个头啊!

中午,爹爹留了他用饭,席间二人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乾柴遇到烈火之势。

饭毕,爹爹棋兴大发,便又邀他对弈,二人从正午一直对到傍晚,犹兴致高昂。

我瞅了空子,回後院睡了一晌,怎奈五脏内心思翻滚,越睡越沉,於是起身出门踱到市集上买了一盆花,悄然去了云府,云非白正在给院子里的一株刚栽上的竹子培土,墨色长衫松松垂落地上,低眉敛首间气质绝然。

雨初歇,院子里泥土清香氤氲,我骑在院墙上看着他,恍然想起在某个黄昏,也是这样有着湿漉漉空气的雨後,他问过我:「阿离,我若娶你为妻,你可愿意?」

温言切切,柔情缱绻。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但,只可惜……

如果可以,我多想问他一声:「你还记得城南甄家的阿离吗?」

但是,只可惜命中注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我心里酸了一酸,将刚刚买的一盆花悄悄放下,翻下院墙。

脚刚一踩到地上,身子突然被猛地一拉,腰被扣住,云洲那厮的脸在我眼前骤然放大。

我大惊,「你……你不是在和我爹爹下棋吗,怎麽会在这儿?」

他唇边勾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寒人笑意,「你说呢?」

我推开他,拍了拍胸口,认真与他说道:「你这样会吓死人的。」

他将一张笑得阴阳怪气的脸凑到我面前,「小包子,你昨儿爬我们家墙头,今儿个又来,莫非今日下雨你也放风筝了?」

我肃然道:「你真英明。」

他嘴角一抽,忽然抓着我的胳膊,把我逼到院墙上,沉声道:「你喜欢我大哥?」

云非白就像我心中的一个疤,一碰就痛,我心里一酸,缓了几缓,望着他道:「我不敢喜欢任何人,就算真的喜欢,也只能偷偷摸摸的。」语毕,我举步离开。

半晌听得後面传来一声幽幽叹息,他喃喃唤了我一声:「阿离。」

我佯装未闻,只低头匆匆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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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女七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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