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

据说,京城里妇孺皆知的人有两个,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甄家老女。

又据说,京城里人人闻风丧胆的人也有两个,一个是人称黑山老妖的采花大盗,一个是一连克死了六个未婚夫的甄家老女。

而我姓甄名离春,正是这个据说中的甄家老女。

就在方才,我试图跟桥头边卖肉的张麻子搭话,他一见我,顿时「嗷」的一声扔下杀猪刀,夺路狂奔而逃,他一边逃一边惊恐尖叫:「唉呀,妈呀,甄家老女啊!」

霎时,街上男不管老少,顿如惊弓之鸟,纷纷躬身含胸,抱头鼠窜,传闻所言不虚,我果然让人闻风丧胆,但我觉得心酸得很,其实,我不过就是想告诉张麻子,他的钱袋子掉到地上了而已。

遥想几年前,我堪堪二八青葱年华时,京城里曾流传着一首脍炙人口的歌谣: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甄家好女,君子好逑。

那个时候,京城方圆数十里的世家公子青年才俊,紮了堆儿马蜂窝一样蜂拥而至,纷纷上门提亲,什麽情书啊,诗帕啊,纸条啊,我收了足足两箩筐,各大媒婆更是扛着严寒酷暑,没日没夜蹲守在甄府大门口,对我和爹爹围追堵截,生生踩扁了我们甄府二十又二副门槛。

七瞧八看,千挑万选,终於,某日爹爹两手一拍,给我定下了一门亲事。

然正当两府大红灯笼高高挂,派帖子张罗喜事时,新郎暴毙了!爹爹扼腕叹息一番,扬扬袖子,然後大手一挥,又给我定了一门亲。可悲的是,这次尚未等到红灯笼挂起来,新郎就提前暴毙了。

第三次,仍旧暴毙,然後第四次、第五次也……如此一直到第六次,这厢方才定下亲,那厢新郎骑马回去,脚一沾地,又暴毙了。

一连克死了六个未婚婿,於是,自然而然的,我被京中热爱八卦的长舌大妈、大婶们讹传成妖了,是以,京中男子皆避我如避瘟神一般,不过短短四五年间,我就一跃从人人趋之的甄家好女,落魄成了人人避之的甄家老女,中间的曲折起伏,着实令人欷歔。

我想,如果人生是出戏,那我这出戏也算得上是跌宕起伏,又荡气回肠了,只可惜的是,却是一出悲剧。想至此,我不免叹了两叹,抬头望望天,天空湛蓝如洗,暮风将云朵吹得飘忽松散,有成群的乌鸦麻雀呼啦啦飞过,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其实生活还是很美好的。

从兜儿里摸出几块铜板放到张麻子的钱袋子里,我挽起袖子,操起案上杀猪刀,「哐当」几声,砍下两条猪腿,然後递给丫鬟小桃道:「等会儿回去炖了。」

我喜欢吃猪腿,这不是个秘密,但我喜欢吃张麻子家猪腿的原因却是个秘密,这个秘密除了小桃和醉花荫的花魁瑶玉外,就只有我自己知道,因为我喜欢云非白。

果然,小桃笑嘻嘻的说:「小姐,你又想云公子了。」

「翩翩少年郎,冠盖满京华」,我想京城里当得起这句话的非云非白莫属。

第一次见到云非白,是在我克死了我的第六个未婚婿的第九九八十一日,那日他新进迁京,是久负盛名的江南第一钱庄的少庄主,应我阿爹的邀请前来甄府赴宴。

犹记得那是个蝶舞蜂忙,夕阳染幽草的黄昏,圆圆的夕阳像个摔烂的红柿子挂在半空中,我坐在後花园里的一个亭子里,满嘴流油的啃着张麻子家的猪腿,忽听一个声音问我:「猪腿这麽好吃吗?」

我从碗里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个男子,蓝衫广袖,清雅温润,嘴角噙了丝微微笑意怔将我望着。

我抹了一把嘴,想了想,郑重答道:「淡定使人长寿,猪腿使人忘忧。」

他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旋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又问我:「你叫什麽名字?」

我在心里斟酌了一番又一番,然後乾脆俐落的回答:「甄家老女。」

甄家老女这几个字满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纵然他才来京城不久,想必也早听过我这个叫人如雷贯耳的大名,而我也原以为他会面色一白,惊叫一声,然後双手捂胸夺路而逃。

哪知他只是微微一愣,唇边的笑意越发的深,然後走到我面前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白色绢帕递给我,道:「你嘴角的油渍还没擦乾净。」

我惊了,倒不是因为我嘴巴上的油,而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听了「甄家老女」这四个字後,还能镇定如斯又淡定如斯,於是,惊了之後,我望着他傻了。

等我回过神,他已经走远了,翩翩风姿,黑发如墨,我心里一动,顿时拍案而起,扬着帕子高声叫道:「喂,你叫什麽名字?」

他在一棵凤凰树下驻足,回过头来,冲我微微一笑,道:「云非白。」

已记不得是他的这一抹笑醉了我的眼,还是他的那方白手绢惑了我的心,我忽然间就开了情窦,动了春心,简而言之,我对他一见锺情,并且从此恋上他了!但我的这个恋是暗的,身为一个一连克死了六个未婚婿的老女,我实在没有理由正大光明的明恋。

暗恋让人憔悴,也让人冲动。

某日,我心情愁闷的去醉花荫找瑶玉诉我对云非白的衷肠。

她一听,戳着我的脑袋,道:「敢爱敢恨才是真女子,似你这般畏畏缩缩,简直丢人!那些个所谓被你克死的男人,是时辰到了,被阎王爷收回地府干活去了,与你何干?你且莫要庸人自扰,快大大胆胆的去跟他表明心事。」

我那时喝了几口酒,脑子模糊,一听,深以为然,於是回去提了把菜刀去向云非白表白。

他当时正在後院石桌前看书,我悄悄的爬上院墙,拿着菜刀,默默的在心里把我事先演练的表白过程在脑子里练习了一遍。

过程就是,我先开口叫他,他便放下书朝我走来,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下墙,然後纵身扑上去将菜刀架到他脖子上,恶狠狠的问他:「我要嫁你为妻,你从是不从?」

他若答从,那麽皆大欢喜;若是答不从,我便把鼻子一哼,恶狠狠的威胁他:「那我就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孰料,当我正认认真真的练习着,忽听一个声音响起:「阿离,你这是在做什麽?」

「哐当」,我手上的菜刀掉地上去了。

我觉得他这个阿离真真是叫得美妙又动听,虽则是第一次听,我却觉得亲切得很。

我哈哈一笑,指着他院子里栽的竹子,道:「我见你这院子的竹子长得颇好,想砍一根回去栽栽。」

他将菜刀捡起来,拿在手上,温言笑道:「砍的竹子怎栽得活,明日我叫人给你送几株去。」

我乾乾一笑,他个子高,院墙却矮,是以我骑在院墙上恰恰与他平视,正是黑夜里,风乍起,吹起他耳边发丝,我一时看傻了眼。

正怔然间,他却忽然上前来握住我的手,微微蹙眉道:「夜里寒凉,怎生穿得这样薄?」

我一个激灵,从墙上滚下,落荒而逃。

佛曰:「人生总是充满着变数和意外,以一颗平常心处之,方能拈花一笑,坐看庭前浮云变幻。」我深以为然,但很显然,我远远未达到这个境界,狼狈奔逃回去後,我很是对月欷歔感叹了一番。

第二日傍晚,金乌西沉时,小桃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猪腿,我正欲举筷,丫鬟突然来报,云公子带着家丁,扛了几根竹子来。

我怔了一怔,然後「啪」的放下筷子,起身奔到铜镜前,画眉点唇。

云非白正同爹爹在前厅喝茶,见我进去,唇角一扬,眼里是满满笑意。

我并未做亏心事,却被笑得面上发烫。

座上爹爹忽然两手一拍,惊道:「哎哟,我怎麽忘了还有公文未批完!」言毕,扼腕叹息着同云非白作辞,扬一扬袖子,走了,身姿甚是潇洒。

这厢云非白走到我面前,望着我含笑道:「你昨天说想栽竹子,我从院子里挖了几株给你送了来。」

我做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倒多谢了。」

他却未答话,只把一双眼睛含笑将我望着,我乾乾一笑,正欲讲话,忽听他开口:「你的眉画得很好看。」

我顿时像被迎面泼了一盆滚油,面皮滚烫滚烫,於是揉了揉眉毛,乾笑两声,道:「是吗?」

他脸上笑意越发的深,顿了顿,问道:「竹子想栽在哪儿?」

我想了想,道:「栽在後院池塘边吧。」

於是,我们扛着竹子慢慢踱去了後院,这时金乌已沉,有风起,池塘水中野鸭三两只。

云非白放下肩上竹子,回头笑对我道:「我挖坑,你栽竹子。」

我大惊,想他名冠京城的江南第一钱庄少庄主居然亲来我家挖坑栽竹,这是多麽奇妙又值得八卦的一桩事,惊过之後,我把他这话细细品味一番,顿觉和「我织布来你耕田」有异曲同工之妙,於是心下窃喜之,欣然答应。

家丁小厮见我二人亲揽了这个体力活,顿时欢喜了得,兴奋的奔相走告,取来铁锹、水桶,便一哄而散。

栽树确是个体力活,我素来惫懒,此番却做得极是兴趣盎然,当然,乃是因为某人,他挖坑来我栽树,他提水来我培土,私以为,这是个很容易滋生某种情愫的氛围和时机。

果然不负我所望,在我第三次将竹子栽歪时,云非白放下铁锹,微微笑着上来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再往右一点。」我强忍着没将喜形露於色,顺势将手往他手掌心里缩了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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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女七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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