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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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裕泰赌将

——赌徒的宿命,就是有输有赢;但到了最后,都是给庄家做儿做孙;所以,我从来不赌,一辈子也不赌。

——广东赌王·霍芝庭。

**********

一九三四年,广州。

尽管隔着一条宽阔的珠江,但手里提着那只藤箱的方怀辛,依然可以清楚的看到,在无数道霓虹灯闪耀映射之中,金光闪闪、散发出无穷魅惑的“裕泰公司银牌现钱”招牌。

身边的人已经一个接一个的上船了,码头上只剩下了方怀辛一个人。在船老大有些不耐烦的催促声中,他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然后像是终于做出什么决定一般,踏上那条只能容纳七八个人的小船。

当他上船时,船身竟然剧烈的摇晃了一下。无论是船老大,还是那些经常坐这种船的乘客都知道,这种摇晃的程度,绝不仅仅是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可以造成的。

船上的所有人,都在这一刹那间,把自己或是惊羡、或是贪婪、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投向他手里的那只藤箱。

只是,这样的船上,每一个乘客都绝对不能说话,以免冲撞了河神或者财神,这是规矩。于是,所有人都只能在暗中揣测,在那只藤箱里,究竟装着多少个大洋,两千个,还是三千个,还是更多……

方怀辛没有理会那些目光,他只是紧紧的,双手攥住藤箱把手;因为用力过度,坐在他身边的两个乘客,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他手背高高鼓起的青筋。

“恭喜你们旗开得胜,大吉利是,买大开大,买细开细……”当这船在十分钟后,终于在珠江南岸的码头停下时,船老大这样说着。

方怀辛静静的听着船老大的话,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像这样的小船,他已经坐过了五个来回;而每次到南岸的时候,无论是哪个船老大,都会这样说上一句。

只有在这些小船从南岸回到北岸的时候,船老大们才会一直保持沉默,他们不愿意浪费力气和口水,多说哪怕一个字;只是任由那令人窒息的静寂,在每一个输空了口袋的赌徒身上蔓延……

广东人或许是全中国最为迷信的一种人群,听到船老大的祝福,尽管所有乘客都知道,这只是船老大的职业术语,但大家还是眉开眼笑的一边对他拱手说着“承你吉言……”一边掏出两个、或者三个铜子,递到船老大的手里。然后匆匆跳上码头,头也不回的,隐入那一道道霓虹灯光之中。

只有方怀辛一个人,在所有人都已经离开很远后,才慢悠悠的站起来,用右手提起那只藤箱,接着伸左手入怀,掏出一枚铜子,交给船老大。

看着他那一袭在黑夜中也亮眼无比的白色长袍,船老大狠狠的往江中吐了一口唾沫,轻声的骂了一句:“仆街仔,恭喜你买大开细,买细开大,天未大光就输掉那一箱子银钞……”

他不敢高声的骂,因为这个时候,船上已经开始陆续的上人了。而这个时候从南岸回到北岸去的那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是已经输空了口袋的赌徒。要是被他们听到了这样的诅咒,挨打一顿倒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要是这话传开,以后,他可就成了这一行的公敌,再也没办法在珠江上立足了。

既然这声音被压得极低,已经走远的方怀辛也就当然没有听到船老大的咒骂;不过,即便听到了,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只是继续悠闲的向前走去,穿过了一道又一道霓虹灯光后,在那块金光闪闪的“裕泰公司银牌现钱”招牌下,方怀辛才停下了脚步。

一个门童很殷勤的走过来,对他伸出还略显稚嫩的小手;方怀辛的右手下意识的往手收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状,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就让门童接过那只藤箱。然后,方怀辛跟在门童的身后,走进了那扇自建成后,就从未关闭过的大门。

这就是裕泰,在这里,你只需要担心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会把口袋里所有的银钞,在赌桌上输掉。除此之外,其他一切事情都可以不用担心。这里,不会有小偷小摸,不会有坑蒙拐骗,也不会有乞丐来坏你的心情;在这里,你甚至可以得到比各国的租界还要安全和舒适得多的服务。因为……这里是“南天王”陈济棠亲自操办招标,又由广东赌王霍芝庭一手打造的“公办赌坊”。

就连站在赌坊门口的,都是穿着正规制服的巡警;更不用说那些在裕泰所处的这条南华街上,骑着高头大马来回穿梭的骑警;和赌坊里无孔不入的便衣们。当然,方怀辛也清楚,这些人只是在明面上起到一种威慑性作用;真正发生什么意外的话,自然还有广东赌王霍芝庭手下那数千个小弟出面处理。

**********

当门童费力的举起藤箱,放在柜台上,发出一声沉闷响声的时候,柜台后一直眯着眼睛打瞌睡的那位老人,突然睁开了眼睛;而其他两个年青的收银员,也收起了自己的笑脸,变得严肃起来。

老人站起身,打开藤箱扫了一眼,然后又合上藤箱,用一种只有到了他那种年龄才能够拥有的沙哑声音,轻声问道:“这是多少?”

“六十封大洋三千块;还有一张渣打银行的七千块支票。”方怀辛淡淡的回答道,就像他所说的,不是一万块,而是两个铜子一样。

在年青的收银员开始点数的时候,他又轻声说道:“今天,我想上二楼。”

在一个年青人的手里,大洋被一封封的从红纸中拆出来,倾倒在一个托盘里,发出悦耳之极的撞击声;而另一个年青人则拿起那张支票,对着柜台后的白炽灯仔细检查了一番。

“没错,大洋三千块。”一个年青人说道。

马上,另一个年青人也说道:“七千块的支票,也是真的,后面还有英吉利国爱德蒙男爵的背书。”

在年青人们点数的时候,老人一直注视着方怀辛的脸;当他听到这两句话后,突然展颜一笑,再次用那种沙哑的声音问道:“先生,您确实有了去赌将楼的资格;不过,去了后,你是想和庄家赌,还是想要和闲家赌?”

方怀辛一边看着老人,一边微笑着反问道:“和庄家怎么赌?和闲家又怎么赌?”

老人“哈哈”一笑,耐心解释道:“我看先生有点面熟,一定不是第一次来我们裕泰了。这么说吧,和庄家赌,就和你在一楼玩的时候差不多;只是赌将楼设有底限,像牌九,就是每把底限两百块;最高五千封顶;要是和闲家赌,就是轮流坐庄,每个轮到坐庄的,最少只需要拿出五千块,就可以坐庄了;三把之后,可以随时退庄。只是当庄时赢的钱,要交给裕泰半成的红利。”

方怀辛微微皱起眉头,想了想,然后翘起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轻声说道:“我记得,霍赌王常说,赌钱赌钱,有输有赢,但最后也不过是给庄家做牛做马,当儿当女。所以,既然可以坐庄……那我看,我还是和闲家赌吧。”

在听到方怀辛的回答后,老人也微微一笑,继续问道:“先生,您也认识霍先生?”

“名动大江南北的广东赌王,谁会不认识?”方怀辛拂了拂自己的一袭白袍,淡淡的回答道,“只是,霍赌王未必认识我这种无名小卒罢了。”

“那可不一定。”老人转身从一个年青人手里接过装满了五颜六色筹码的托盘,放在柜台上,轻轻推向方怀辛;当这托盘在方怀辛面前停下后,他再次注视着他,轻声说道,“在赌坊,当庄永远都是来钱最快的路子。只要你能在赌将楼坐上一个大庄,赢个三五万块,霍先生肯定就会认识你了。”

“是吗?”方怀辛微微一笑,对老人点一点头;然后跟在已经端起托盘的门童身后,越过一张又一张充斥着汗臭和烟草味的赌桌,向那一条充满了神秘和诱惑的楼梯走去。

赌坊里的所有喧嚣声在这一刻都停止了;几乎所有的赌徒,都放下了手里的筹码,用无比嫉妒和钦羡的目光,追随着方怀辛的那一袭白袍,追随着门童手中那一块装满了筹码的托盘,追随着他们心目中的期待和梦想……直到方怀辛踏上那条楼梯。

几乎所有赌坊里的常客都知道,那条楼梯,通往裕泰赌坊的二楼;通往传说中,一万大洋以上赌本才能涉足的——

裕泰赌将楼。

第二章挖心裂肺

——我是千王,我可以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把任何一张牌换成黑桃A。但是,我不是神,如果我的手上没有那张黑桃A,那么,我绝不可能凭空变出一张来。

——《千王之王重出江湖》·龙四。

**********

世界上的赌坊,除了设置的玩法不会完全一样外,其余的,基本大同小异。比如说,每一家赌坊都不会有窗子和挂钟这两种东西存在;再比如说,无论哪家赌坊,只要稍大一些,分了楼层;那么每多上一层楼,要求带入的赌金便必定会更高一些。

而在楼下,也许会引起阵阵惊叹的重注;在楼上,却很可能只会招来旁人不屑的一眼,或是轻蔑的嘲笑。

当门童把放着一万块钱筹码的托盘,轻轻摆在那张赌桌上的时候,方怀辛就很清楚的,感受到了这种不屑。而当大家看到,他只是给了那个一直殷勤备至的门童十个铜子时,这原本还稍稍隐藏着的不屑,便明明白白的浮上了各人的脸庞,化成了一种鄙视。

但方怀辛却若无其事的,坐进门童为他拉开的座位上。全然没有理会那些看向自己的,鄙夷之极的目光。

门童撇了撇嘴,脸上的委屈只要是个人就能看出来。他当然有理由觉得委屈——

在接过那只沉重藤箱的时候,他就觉得今晚自己一定能小赚一笔;而在方怀辛兑换筹码的时候,他甚至已经看到了闪闪发光的大洋在向自己挥手;到了端着托盘,带领方怀辛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时,他更是昂首挺胸,生怕其他带客的门童看不到自己接到了一名豪客……

好吧,如他所愿,几乎所有同伴都看到了他;而也许只要半天的时间,那些门童们也就都会知道,他究竟接到了怎么样的一名豪客;十个铜子的小费……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将会成为整个裕泰的笑柄,而在至少半年时间内,在对上那些同伴们的时候,他都不得不低着脑袋做人。

或许是职业素养,或许是想做一次最后的努力,门童在离开这个房间前,终于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同时对方怀辛高声说上一句“恭喜发财”。

方怀辛完全没有回应,他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耐心的等待着,面前这把牌局的结束。

这把牌,是由坐在他左手边的那个大胖子当庄;当所有闲家翻出牌后,他才一边摇着头,一边大笑着,翻出自己面前盖着的两张骨牌;然后站起身来,用那双肥硕的大手,把桌面上其他所有人下注的筹码,都扫进自己的托盘里。

“好了,三把到了,我退庄了。”在一旁的荷官帮着胖子清点筹码的时候,他笑着说道。同时把手边刻着鲜红色“庄”字的小木牌,向右手边推去。

于是,这块小木牌,来到了方怀辛的面前。

牌九是这样玩的,不管有多少人,都只能有一个庄家,三个闲家,这三个闲家分别被称为“上门”、“天门”和“下门”,他们能够选择的,只是在自己面前压注多少;而除掉这四个人之外的其他所有人,都属于散家,他们可以选择压注在任何一门,也可以选择同时压注几门。

所以,当方怀辛开始默然的,把正面朝上的骨牌翻过去,用修长的双手洗牌,再一张张把它们摞起来的时候,心急的散家们已经往赌桌上零零碎碎的、扔下了两三千块的筹码。

但三个闲家却还没有动静,直到那个大胖子的筹码整理完,荷官拿走赌坊该拿的红利后,他才笑着说道:“手风这么顺,压太少了简直对不起自己。那么……”

他伸出肥嘟嘟的手指,敲了敲桌面。

在牌九赌桌上,敲一敲桌子,这叫做“敲庄”。代表着不管庄家还有多少筹码,都要一口吃掉;当然,一旦输掉,也要赔付相应的筹码。

在他这个动作之后,赌桌上的那些筹码就全部消失了——就算所有的闲家都能胜过庄家,但如果胖子的牌最大,那么在赔付完胖子之后,这位庄家也就没有多余的筹码赔付给散家们了;但要是闲家输掉,这些筹码还是会被庄家拿走……这种只亏不赚的事情,是没人会去做的。

只有其他两个坐在赌桌边的闲家,对视一眼,才不情不愿的,往赌桌中间推出两百块的筹码。

方怀辛依然不紧不慢的摞着骨牌,但手背上那高高鼓起的青筋,还是将他心底的紧张透露无疑。他轻咳一声,这才用平常的语调,淡淡的说道:“我听说,二楼的上限是五千块。”

“那是和庄家对赌的规矩。”站在一旁的荷官微微鞠躬,彬彬有礼的回答道,“和闲家赌,只有下限,没有上限。只要桌上的筹码够,压多少都可以。”

方怀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一枚枚的,拿起桌面上那三枚骰子,指着面前已经摞成四排的骨牌堆,说道:“请切牌。”

大胖子伸出手去,很难想象,他那肥短的手指会这样灵活。他迅捷无比的取掉中间两排骨牌,最上头的那一张;然后把正中间的四张骨牌分别拿出来,叠在两边的牌堆上。在做完这一切后,他扭头看向方怀辛,笑着说道:“这叫挖心裂肺,这把你肯定赢不了。”

方怀辛微微一笑,然后把手中的骰子扔了出去。

**********

其余两个闲家都亮了牌,而胖子还在闭着眼睛,用那肥短的姆指,搓着那两块骨牌朝下的正面。

看着他龇牙咧嘴,恨不能把牌搓碎掉的样子,方怀辛微微摇头,淡淡说道:“闲家亮点。”

“我有一张人牌,还有一张……”胖子像是很沮丧的说道,然后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很快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什么发笑了;因为他翻开了那两张骨牌,两张一模一样的人牌,牌面上那十六个凹点,像僵尸嘴边滴落的鲜血般艳红。

方怀辛再次摇了摇头,他从怀里摸出一支香烟,在鞋底刮燃了火柴,轻轻点着这烟;在吐出一口烟雾后,他低垂着头,再也没有做任何动作。

赌桌边的所有人,都能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一万块,说大不大,说小,也绝对不小;至少,一万块已经足够在广州的中心地带,买上一套很大的房子;也足够一个四口之家,在广州城这个销金窟里,富足有余的过上三十年了。

而很明显的,这一万块,就是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全部身家。

只是,现在的状况是,除非是一对天牌,或者一对地牌,以及传说中的丁三猴六至尊宝……这个年轻人就要眼睁睁的看着这一万块,落入别人的口袋了。

很多赌徒都有一个共性,在开始赌的时候,他们都会信心满满,觉得自己今天一定能赢;在输光了之后,又会懊悔不已,总是想着自己赢的时候为什么不起身走人,和赌局中那几把因为不走运而输掉的牌。

但在他们上了赌桌,在赌的过程中,最强烈的情绪莫过于恐惧害怕了。尤其是在骰盅将揭未揭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会如潮水般将这些赌徒淹没。这个时候,他们会如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盼望自己永远都看不到这结局。

可是,骰盅总是要开的;你不开,也会有旁人来开。一直站在旁边的荷官,在大约一分钟后,终于伸出那只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翻开了方怀辛面前的两张骨牌——

一张梅花,一张四六;别十,这是骨牌里最小的牌。

“庄家通赔。”荷官冷冷的宣布了结局。

但就在这个时候,方怀辛却突然把头抬了起来;他的脸上,完全没有输掉全副身家后的沮丧;而是嘴角上翘,露出了一个嘲讽般的笑容。

“你出千。”方怀辛指向大胖子,淡淡的说道;他的语调极为平静,就像在说一件完全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

“年轻人,说话要有证据。”荷官和胖子同时说道。

在赌坊,尤其是裕泰赌坊,出千和指控对手出千,都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出千被抓,除了没收所有赌资之外,还会被广东赌王霍芝庭的人斩手,之后再由“南天王”陈济棠的法官们以诈骗罪关进监狱。而指控出千却拿不出证据的话,也是一样。

“我会有证据的。”方怀辛点了点头。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他指了指桌面上有些散乱的骨牌,微微一笑,对荷官说道,“自始至终,我没有动过任何一张牌。其他的人……也没有动过这些牌;现在,请你一张张把它们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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