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当五月天唱起新歌《忘词》,他和歌迷大声唱,他其实是唱给徐瀞远听。那歌词,也有他的心情。这女人,他爱得好苦,他是作家,但在面对她时,华丽的词藻派不上用场,他只能用最朴素的方式爱她。不是带她上高级餐厅,不是买名贵礼物送她,而是最单纯的陪伴。陪她听演唱会,陪她看电影,听她说心事,陪她吃喝,陪她睡眠。

给她暖暖的拥抱,然后暗暗期盼,跟她幸福到未来。

程少华真的好努力。

他也目睹了徐瀞远的改变,她的笑容多了,愿意跟他说心事。那些想念妹妹的心情,她说给他听,好像他真的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的知已。

秋天光临,徐瀞远下班后,程少华常抱着最老的猫儿大喜来找她,他们一起去散步。

程少华带她认识了许多他热衷的散步路径。

于是,徐瀞远逐渐了解程少华的生活圈,他最爱深夜散步,民生社区树木多,有几条程少华规划的散步路径,终点会是一家他爱的咖啡馆。

如果时间尚早,他们会坐在醍咖啡外的露天座位。这间平价咖啡,有他最爱喝的白胡子绿茶。琥珀茶色,清冽冰凉。杯口浮着一圈雪白绵密鲜奶油。

「这家的鲜奶油最好喝,有的会加盐,味道很怪。这家不会,鲜奶油是现打的。」程少华跟徐瀞远说。

「为什么叫白胡子?多奇怪啊。」她问。

第一次喝到这种饮料,她啜一口,入喉先是甜润绵滑的鲜奶油跟着是冰凉的绿茶,层次分明,口感丰富。

放下杯子时,她唇上长出白胡子。

真可爱,他笑了。也喝一口,放下杯子,他嘴上也长出白胡子了。

徐瀞远瞪大眼睛。「呴,我知道为什么叫白胡子了。」

然后他俩都笑了。

而如果夜深,散步路径就改成延寿街,终点会在「左咖啡」。

「有时,在家里写稿写闷了,就来这里写,营业到晚上十二点又有插座可以用。」他跟徐瀞远说。

徐瀞远问:「为什么叫左咖啡?」

「因为老板是左撇子。」

后来,有好几次,程少华带徐瀞远来。

因为带着猫儿大喜,他们坐在咖啡店外的露天座位。

程少华托高大喜,看着它眼珠子。「这只跟我最久……很老喽。」

徐瀞远好奇道:「你当初为什么会想养猫?」

他笑了,抚着大喜说:「因为想跳楼。」

程少华跟徐瀞远聊起往事——

那是他此生最黑暗的一瞬间,却也是从此跨入光明未来的关键点。

有那么一天午夜里,他站在四楼顶。一脚跨到女儿墙外,预备往下跳。他记得,踏在生死关头,寒风剌骨的冬夜,心里却像有团火在烧。

那是一月十日,有寒流,气温十二度,湿气很重,午夜有雾。

他十七岁,那天黄昏,离家两年多的妈妈忽然回来了,向他认错,求他原谅,还说以后要负起责任,要去医院照顾爸爸。

妈妈忏悔泪流,他看着心疼。他暗自高兴一家人终于团圆,他选择原谅。然后他出门打工,深夜回家,发现母亲把他存来缴给医院的医药费全拿走,只留字条,说她缺钱,先跟他借。然后是不痛不痒地三个字——「对不起」,仿佛儿子再苦都会撑住,她无须担心。

她演了一场假团圆的戏,诈骗他感情,她太卑鄙,令他愤怒发狂。

他跑上楼,跳楼自杀。

还失控地幻想着——明日闹上社会版,会让妈妈很难看,让她后悔,他要以死,惩罚她,要让她身败名裂……

徐瀞远听着,心惊胆战。

程少华淡然说着,啜口咖啡,握住徐瀞远的手。

他笑道:「那时真的要跳了,楼下巷子,一个人都没有。我看着楼下坚硬的柏油路,我不怕,甚至还有一点兴奋,你知道吗?我那时想着的是,等一下,我坠楼时会发出巨大撞击声,大家就会发现了。我妈会接到警察的通知,她不得不来见我,她会看到我血肉模糊,躺在地面。我兴奋是因为想像能让她受到多大的惊吓,想像让她陷入巨大罪恶感,我觉得很值得,很过瘾。我脱鞋,我往下跳。可是,纵身前,我听见楼下传来一阵一阵奇怪的叫声……那是幼猫的叫声,像用尽力气,很吃力地喊着……」

徐瀞远目不转睛地听着,不自觉跟着紧张,仿佛就在现场。

程少华继续往下讲。「我发现在一楼雨棚上,有一团很小的东西颤动着,蠕动着。好像是一只小猫,它在找妈妈。大概困在上面很久了,饿到慌了,叫得那样吃力……我想,反正都要死了,干脆死前做件好事,把那只猫救下来——

「结果我到一楼,爬上雨棚,捞住那只猫。」他打开掌心,给徐瀞远看。「它只有这样……比我的巴掌还小,又臭又脏,我一碰到它,它尾巴竖直,震颤着。它的双眼都让肮脏的眼屎堵住,它好瘦,都是骨头。但指甲很尖,巴住我的手臂,冲着我叫得更大声更激动,好像把我当成它妈妈。」

说到这里。

徐瀞远看程少华托高大喜,温柔望着大喜,与它一双混浊老眼相望。

「我被它的爪子巴住了,它湿湿的嘴啜着我的手臂不知在寻觅什么,我猜它是急狂地在寻找奶水。那时候,我看它病弱笨拙的模样,忽然冷静下来了,恢复理性,然后才颤抖起来。我不敢相信,我蠢到要跳楼,而且几乎已经成功,就为了那个抛弃我的人?我竟然甘愿赔上我的命?只为了让她后悔?想想她都能狠心抛弃我了,我死了,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差别?

「第二天我买了猫奶瓶、猫奶粉,当起它的妈妈,把它养下来。当时,如果没有它的叫声,我已经是一具跳楼惨死的尸体,所以……大喜是我的救命恩人——」程少华蹭着大喜的脸,它眯起眼,呼噜呼噜兴奋回应着。

「真是……」徐瀞远听完,长吁口气。「难怪你会对猫那么好,你妈太过分了。」

「瀞远——」程少华将大喜放入她怀里,他注视她,黑色的眼,在浓眉下专注凝视她。想保护她的念头,强烈得几乎淹没他,他缓慢坚定地告诉她——

「我后来才明白,永远不要因为愤怒,失去理智,做出后悔的事,还蠢到放弃自己的人生。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毁掉自己。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未来,有那么一天,你会有多庆幸你活下来,而且可以过得很好。」他但愿徐瀞远懂他的意思。徐瀞远心虚,移开视线。她想到自己的计划,那个自暴自弃的复仇计划。

程少华说:「我妈放弃我,我放弃她,这很公平,她不值得我原谅。但是,我永远不会放弃我自己,放弃我养的猫儿——」

讲到这儿,忽然,他们闻到一股臭味。

徐瀞远掩鼻。「什么味道?」

程少华大笑,帮着掩好她的鼻子。「大喜放屁了,它老了,肠胃不好。」

大喜眯起眼,昂着脸,非常享受放屁的自由。

这天,程少华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黑暗秘密,跟她分享。

希望能交换到她的黑暗,让她打消复仇的念头。

徐瀞远回去后,确实静静地深思他的话。

想不到自信满满的程少华,曾经想跳楼自杀。

可是他走出对母亲的愤怒,活出自己的人生。他被辜负过、被重伤过,但愤怒并没有将他变成一个自暴自弃、愤世嫉俗的人。也许对他的人格留下影响,让他在恋爱上有更多偏执,对感情有自己的信念。但他现在,活得很好,他很会享受生活,他还是会开心大笑,对未来充满热情。

而她呢?她能吗?

放下郑博锐,放下妹妹。重整自己,回正常世界,像一般人那样,和程少华快乐度日,重拾理想,回去做设计,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打理自己的人生,对未来充满期待——

徐瀞远犹豫了。

她不敢再往下想,她隐约看见答案了,她竟然……很想跟程少华永远在一起。她心动了,开始不由自主地,常幻想着,跟他结婚会是怎样的家庭生活?

后来——

时常是这样,一起共度家常时光。

在左咖啡夜晚,程少华写稿,常常,徐瀞远就在一旁跟大喜玩。

有时,大喜没参与。

程少华赶稿,徐瀞远拿出铅笔抄佛经。

他们有时喝咖啡,有时喝酒。

徐瀞远记住了,程少华爱喝的咖啡叫西达摩。因为程少华,徐瀞远记住了好多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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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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