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繁星灰烬】

第三十七章【繁星灰烬】

凌厉晚冬破封尘,繁星为土过前身

玄黑的天盘旋在寒凉殿上,一阵阵云的移动恰如洞底的延伸,直至将此处全部包裹,空留下一片无底的深渊,罩着这块天界的地,闷声不响。

死声寥寂。

即使是在殿内,寒凉宫之外上上下下的死尸之味也能顷刻刺入鼻腔,继而带起一阵晕眩,令人作呕。莺儿的尸体斜倚在最开始被御卫包围起的长廊上,寒风掠过她脸,大而冰的雪珠子在细腻的肌肤上刻下一道道红色的印痕,像是被兽爪一把带过的痕迹,鲜红的血珠子挂在伤口边缘,被冷风一吹就带着丝流了下来。

梅树已完全被冬风遮盖,层层叠叠的珠雪堆压在枝杈上,快要折断细长的枝条,唯剩两三朵半开未开的骨朵瑟瑟依偎在一起,等待着这场风雪的结束。

可这短暂的寒冬并不会将将才来,便又要姗姗离开,因死人的数量之庞大,为这场带着腥风而来的凛冬更添了七分的凌厉,像是势必要将此处化为一滩乌有,变着法的吹刮着所及之处。

寒凉终是再无宁日,灰蒙的天下唯此处寒冬分明,呼啸着吹来,又卷带着死尸的气味消失殆尽,飘往他处,带去的便是噩耗,带来的便是寒凉。

顺着风的方向过来,吹进大殿中的凉气也丝毫不曾减少,直至凉意匍匐进殿内,堆积在一个红衣女子的身上,方才得到少许的热量。可这也终究是一具死尸,被人扔在这里已三天有余了,寒凉宫内外除了一块块斑驳的血迹和未干的血河,只有风的声音能带来几丝暖意,这夹带着冷夜山中青阑仅存的温凉的风,好似一双看不见的手,抚在女子的脸上,将她慢慢从睡梦中唤醒。

七罪长仙早已离开了这里。

是因为他自身也没想到以往那些对付天罪恶人的酷刑,用在离貘的身上竟是什么用也不管。破除被封锁的记忆之术中,打散重聚人的七魂六魄是最为有效的,可这些时日下来,不论这套术式在离貘的魂魄中使用多少次,也终究起不到什么效果,加之以天庭那边急于要他汇报此次任务的结果,便丢下离貘形同死尸的人,匆匆离开寒凉赶往大天正殿。

一来是想先解决正殿那边的事情,二来是想让这具快要沦为死尸的身子在冷风中晾几日,他虽不知血瞳凍雨究竟给离貘下了多大的咒术,才封锁了那段可怕的记忆,可既然这几日下来他均一无所获,倒不如撂着人不管,看看日后的情形再做定夺。

凉意由窗纸缝飘进散开,扑在了离貘的身子上,轻轻吹起一角裙裾,却无奈裙角处沾湿了血迹,黏在了砖地上如何也不为冷风所动。青砖之上仅她一人,脸色虽苍白无颜,却如同熟睡的孩童,每一下浅淡的呼吸都微弱到无法辨出她的生死之别,可即便如此,冷风的吹动依旧能让她受到丝丝凉意,蜷起的指尖在血泊中划出一道细细的线,直至那张沾满泪痕与血痕的脸前。

她本已放弃自我所拥有的全部挣扎,连所剩最后的一丝苦痛的触觉也一并丢在了身外,感知不到痛与累,更尝不到自己流出的血腥滋味,一切于此刻的她仅仅只是陌路的过客,即使是她自身,也已经完全不认识自己了,也许她已不再是她,也许残留的记忆也快要随耳旁的风逝去,可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这种急切于想要见到某人的心情,还是这么的忐忑不安,还是这么的清晰可辨,连跳动的心脏都分分明明的感受到了这一点,随着她的思绪飘散在窗外,又悄然化作一股微微凉的风,不知流向了哪里。

冷夜山而来的风啸小声的撕扯着,听在她耳中却像是一只小兽的抽泣,一声声一下下打在她随风律动的心上,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眼前浮现的却是青阑独一无二的影子,即使此时此刻她早已忘却自己是谁,早已丢失了所剩无几的回忆,可那人的身影却仍旧在她眼前徘徊不去,每一分眼眸的移动,每一下光波的流转,似乎都清晰的印刻在她的眼中,化成了一道道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疤,从千年以前就停留在她的目光之上,直至今日也令其无法自拔。

离貘睁开了双眼,紫色的眼瞳泛着冷光,虽是冷色,却黯淡到无以复加,以致没有任何的色泽能够借此形容她眼波中流转的悲伤。似乎受尽了多年的苦痛,此刻的回眸一刹,却已是看破百态,空留她独自一人,继续被舍弃在这间寒凉的寒凉宫内,无人陪伴,更无人诉说,与其是这样的重生,倒不如一人走向那深渊的彼岸,或许要来的更爽快一些。

皙白的指尖试着从青砖上抬起,可奈何无论也动弹不了一分,即便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得来的究竟是周身的苦痛。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放弃挣扎,任自己在这片伤心地中,看着血色模糊的大殿,享受这片刻安宁。

她并不知自己这样在这里呆了有几日,或许一年,或许半年,或许也只有人间界的短短几日,就算真只有几日的光景,可在她这里却也已消逝了万分时光,流散了多数的耐性。七罪什么都没有留给自己,术式的折磨和魂魄的聚合,均对她的身心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此刻的她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魂魄的抽出和重聚令她体内的精元大伤,早已丧失了任何灵力和咒法的天赋,于是只能拖着着病态的身躯,继续在此处苟延残喘,像一条快要被冻死在寒风中的兽物,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一个能将她从此片伤心地中,缓缓拖出水面的人。

离貘张了张唇,干裂的唇角撕痛着,深深的唇纹印在上面,透着惨淡的光色。顺着眼角慢慢流出来的一滴小小的泪水,融化在脖颈处大大的伤疤口下。

就这样不知经过了多少次,那片薄薄的唇依旧上下聚合着说着些什么,可声音却小的可怜,似乎只是故意说给耳旁的风听去的,并未有给任何人听见的想法,静悄悄的诉说着,再由冷风吹响山后,青阑曾经忽然消失的地方,穿透了那盏玲珑罩子,飘到了萤火小虫的跟前。

“青阑......”

半晌的时日过去,只此一次可以听清她究竟在说些什么,仍旧拿不起来的指尖无力的搭在血泊中,渐渐与其凝固粘连在一起,更加不好抬起手来。绛红的衣衫裹在她的身上就像是披了一层刚刚蜕却的蛇皮,又湿又冰,从她的身子上汲取着所剩无几的温度,贪婪的吸收着每一分暖热。可时间过去的越久,她的脑子就越清楚,意识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只是眼前依旧模糊一片,看不清东西,只能朦朦胧映出一个大体的形状,仿佛世间所有的事物在一夕一朝就变了模样,都变成了她认不得的样子,都变成了她最陌生的样子。

忽然之间,清风带着一缕小小的梅香溜进了屋中,窗外的风刮的正猛,像要吞掉这寒凉宫的地界,带着血腥子和凌厉直直扑来,离貘庆幸自己没有被七罪扔在殿外的院子中,不然此时此刻她也将如那些受冻的骨朵一般,蜷缩在一起依偎着树根苟活。

闻到了梅香之后,离貘那双泛冷的瞳色稍稍流转了一圈,最终定格在了破败的窗户纸上,透过那块小小的缝隙看着凛冬袭来的庭园。在望见那棵梅树的刹那,青阑的脸庞又一次清晰的浮现在她眼前,像是那双玄色暗纹的靴子就站在她的眼前,一动不动的望着她此刻无比疲倦的脸。离貘勾了勾唇角,她想着,一直想着,他怎么还不来,他去哪里了,他是不是不要她了。

可每每想到此处,心底便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不会发生。可如果不是不要她了,那么他又究竟去了何处呢,连一丝音信也没有留下,连主仆之间那么深刻的牵绊也没有感知得到,即使她此刻在此处孤身一人,可那留给她最后的背影却仍旧挥之不去,即使只有她一人,也像是两个人都在的感觉,这份依赖已经摆脱不掉,不论多少年,不论多少世,生生世世都将依旧如此继续牵绊下去。

离貘的羽睫轻轻颤了下,冷风灌进她冰冷的身子里,顺着神经爬上来,冻住了她的眼睛,在上面蒙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终究是忍不住最后的一滴泪,打破了眼前的这片朦胧,唰唰的滴落下来,打湿在砖地上,终是发出了除了风声以外的一点点声响,让这件屋子变得有那么点人气。

彼时一阵不同寻常的旋风吹过,暗夜扑来,拢在寒凉宫上方,连带着冷夜山一起进入白昼的对立方,祈盼着月与星辰的到来。离貘心脏咯噔一下,听着背后静静而来的脚步声,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继续望着窗户纸外的寒风梅树,呆呆的发着愣。

“你已经忘记你自己是谁了吗,还真是可怜。”一段冷艳的音色响起在身后,离貘指尖蜷起在血泊中,轻轻的划出一条纹路。那人见她没有回应,许久都没有再开口搭话,只是在半晌后冷夜山中忽然传出一阵神兽的呼啸,方才淡淡开了口。

“你知道那山中困着的,是什么神兽吗?”

离貘顿了顿,下唇抿起在一边,咬出了一个血口,“不知道。”

女子闻声笑了笑,可却笑得甚是同情,“那本是关在天牢塔中的狮兽,可如今却放养在了你寒凉宫后头的山里,是他们前些日子派来监视你的行动的,你现在就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头的困兽,无论如何也别想用任何法子从此处踏出一步了。”

离貘眼皮轻抬,又缓缓坠下,覆盖住身前的一片迷茫,淡淡的听完她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你是谁。”

这句话将问出,背后的人便立马没了回应,离貘却是静静的等着,能在此时进入寒凉的人必不会是一般之人,七罪的固阵结界非同一般结界,没有强大的灵力支撑连寒凉的宫门也别想推开半分,更何况此刻冷夜山中还放着一只用来监视她的困兽,所以此人不但要破出七罪的固阵,还要躲过狮兽的千里之眼。

想至此处,离貘终是使上了全身的气力,一点一点爬着直起身来,向后转去,那张沾满血色的脸即使早已斑驳花乱,可那双举世无双的眸子却一如既往的透着股坚毅和任性,直直的刺向身后的女子,似一把利剑戳破空间而来,不留丝毫余地的捅进女子的眼中,叫她生生后退了两步,继而吃惊的望着地上这名红衣女子。

这是双她从未见过的眸子,不只是那泛紫的光色,还有由那其中透出的狠断,能分明撕碎一个人的谎言和承诺,再毫不留情的丢弃在那人的面前给他看。

“你是谁。”离貘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本该配着那双狠断的眼睛的声色,在她此刻听来却是毫无挽回之地,像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无论是谁也终将改变不了她所拥有的想法。

在沉默一会后,女子沉下来目光,小心翼翼的对上离貘的眼睛,“我是来帮你的人。”

曾有一瞬间她清楚的看见离貘的眉毛微微高挑了一下,又快速的恢复原状,张开两片惨淡的薄唇到,“你能怎么帮我?”

听见此话后,女子心中霎时腾起一团巨焰,这苟活至今的女子并没有渴求任何人来帮衬现在的自己,换句话来说,她认为自己还并没有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也许只要她想冲出这境地,她也能随时随地破开此刻正裹缚在她手脚上的枷锁。

“你现在最想要的,便是我能轻易给你的。”女子冷冷到,离貘眼珠子划过一丝神色,却快到令人无法捕捉,凉风忽而吹进大殿,撩起女子的桃粉衣袍,带来一股暗香,和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月色,给人一种莫名的舒畅。

“你不是天界的人,这里没有人用过你身上的这种香粉,这种香粉的花料我从未在天界见过,你若不是冥界之身,便是凡界之人。”

女子扬起唇角,月水流向她身后,分分明明的衬托出一张美丽的容颜,可比起离貘来却

逊色几分,只见她轻轻向前迈出一步,张开的右臂上缓缓旋起一条水流,咕咚咕咚的声音顺着风传至离貘耳边,令她瞬间顿在原地动弹不得,想起了冷夜山上那飞流而下的瀑布,和那个陪她一起看这条瀑布的人的身影。

泪水毫无声响的滚了出来,浸湿了冰冰凉凉的衣襟,贴在她的胸脯上,可以清晰的感触到衣料下那颗跳动无止尽的心脏。

女子臂上的水流越聚越多,最终缓缓滑向离貘周身,裹住她身子,托成了一个大大的圆球,浮向半空中,对着门外那明亮之月,就像是悬月遗落的一颗玉珠,不小心滚到了天界,在此处熠熠生辉。

“钟离貘,你本该找回你自己,一个人最不该忘记的便是她的过去,因为那是支撑你走下去的最后力量。我虽奉命来还你记忆,可却也不希望你从此陷入深渊,这过去的枷锁会太过沉重,你将再也无法摆脱,唯有生与死能区别你存在的意义,所以......”

女子停住在此,顿了顿喉咙,“所以日后不要怪我打开了你体内尘封的妖之本性,血瞳凍雨的封印太强大,我只能奉主人之命替你解开你的妖孽真身,而那段儿时的记忆将再也无法重见天日,唯有此,你才能再次回到他的身边......”

“你虽在天界长大,却非人非神,到年满十六为止,你该做回真正的自己,那是你的权利,也是我家主人的最后祈愿......”

冷月悬在天空上,摇摇欲坠,顺着望下去,冷夜山旁一座被寒冬包裹的宫殿正隐隐透出淡色的光芒,像是一颗珍珠在发着润光。

托在殿内半空中的水球中缚着一名昏昏沉沉睡去的红衣女子,水的澄澈洗净了她周身的伤口,现出芳华,即使是在黑夜中,也能清晰的映出一副姣好的容颜,和那朦朦胧的淡淡清香。

身着桃粉衣袍站在水球跟前的女子目光微沉,半晌后又一如初来寒凉宫的时候,无声的消失在大殿之上,徒留一个模糊的背影,倒映在水球的上方。

走马灯般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四岁那年被带回天界关进天牢塔里的时光,五年后被赏赐了寒凉宫后每一日的光景,仿若星辰般出现在离貘眼前,一颗颗划过黑夜又无声坠落,点亮一片天空,洒下燃烧过后少的可怜的灰烬。

当最后一颗坠落的流星化为尘土,那双倾世的盼子也随之现出了自己的光彩,仿若千金般重的紫影挥洒在离貘的眼眶中,下一秒便能夺目而出,吞噬这无极的天与地。

而与此同时,寒凉宫上下细细密密的冒出了不少的火花,燃烧在每一寸土地上,透着强大的妖异和煞气。

离貘伸手拨开眼前的水色,轻轻落下青砖之上,绛红衣衫浮起在身后空中,带起半边秀软青丝飘飘然吹着,直至半晌后方才坠下。

而当那双紫瞳睁开的时刻,便也是这寒凉失去了宫主的时刻。坚毅与狠诀从中一一划过,一如方才那每一颗坠落在她记忆中的流星,燃起一片平原。

至此,天帝九子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血瞳凍雨之子,钟离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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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仙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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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繁星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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