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梦境与现实

据说，人在死之前，都会看到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回忆。

所以当那些与温玄礼、温良、温留所生活的日子，如一帧帧画卷般从温凝面前展过的时候，温凝确信，方才眼前那些白茫茫的光斑，不是其他东西，正是她开始逐渐涣散的意识。她要死了。不过这样也好，作为温家的女儿，就算是死，也不可以受别人的**。

温凝坐在黑暗中。这是那个曾几次三番与姜砚斗嘴的温凝。她坐在那里，透过女孩慢慢阖上的双眼，去审视外面的世界。温凝抱紧自己，蜷缩在角落里，心想，就这样死去吧，就这样死去吧。

“你想活下去吗？”这时，黑暗中有人轻声问道。

但是，却不是在问温凝，那人是在问那个垂死的女孩。温凝猛然抬起头来，她听到那时候的自己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想要活下去。更准确的说，那声音并不是女孩用言语表达出来的，而是来自于内心。

“可是你已经死了，我没办法救一个已经死的人。”那声音继续说道。

女孩怆然，发出悲鸣。过去的记忆、父兄的面孔就像是破裂的镜面，变成碎片四散开去。温凝将头埋进自己的膝盖里，她明白，这不是虚构出来的画面，这是真真切切在她的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她很快就要死了。

“你就要死了，”沉默了很久，那个声音继续说道，“但是我想把你留在这个世上，从今以后，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我将力量借给你，去吧。”

就好像是有人轻轻推了自己一把，温凝一个趔趄，站了起来。现在温凝已经不知道，那声音到底是在跟自己讲话，还是在跟那女孩讲话了，但是她的眼前有了光，已经死去的女孩竟然又一次睁开了双眼。温凝透这双眼睛，看到了一个少年的面孔。

“是谁？”

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问完之后，温凝才低眉笑了自己一声，那人怎么可能听得见自己的声音。但就像真的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一样，那少年附在女孩的耳边轻声说道：

“我是姜砚。”

姜砚。温凝喃喃重复这个名字，自己与这个人是相识吗？温凝努力搜寻着一切与其有关的记忆，但是那些碎片却似有似无，若隐若现，无法拼凑到一起去，“……砚……”“孤砚生冰”“姜……”，这些零碎的词语漂浮在温凝的脑海里，温凝抓不住它们。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我就能够抓住了。

“我叫姜砚，孤砚生冰的那个砚。”

当这句话跳进温凝的脑海里的时候，成千上万的画面一道涌进了温凝的头脑中，她觉得自己的头很痛，几乎就要裂开来了，就好像是有人硬生生地在她的记忆里插进了什么东西，但是却一点也不生硬。

温凝猛地站了起来，她踏在黑暗之上，低头去看脚下浓稠的墨色，发现黑暗中居然映出了女孩的倒影，儿时的温凝与自己目光交错，笑了笑。然而下一瞬，那女孩消失了，转而替代的，是一个满目愕然的自己，那是真正的自己。

“去吧，离开这里吧，还有人在外面等你。”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只不过这一次，是在对温凝说。

犹豫了很久，温凝如履薄冰地跨出了第一步，她踩在了坚实的黑暗上面。虽然黑暗，但仍然是可以行走的道路。温凝继续向前走着，许多画面从她身边漂浮而过，是没有在刚才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中出现过的画面，画里面有徐叔叔、杜叔叔，有大哥，有二哥，有爹爹，还有那个在月光下面跟自己一起舞剑的少年。

“这是我还活着的证据。”温凝噙着泪说道。

“是的，这是我还活着的证据，去吧，再向前走一步。”那声音道。

温凝重重地点了点头，向前走出了一步，张开双臂拥抱了这无际的黑暗，就在这一刹那，天地忽然变得澄澈透明，另一双手抓住了温凝的手腕，与她四目相对。

“姜……砚？”

“小红？”

……

“金创药，金创药，小还散，大还散……”姜砚翻箱倒柜地找过去，但是却没有找到止血止痛的药物。姜砚气极，狠狠地踹了房间中间的丹炉一脚，骂道：“怎么连个疗伤的药都没有，摆个丹炉在这里，倒是挺会装模作样的。”

“呵。”门外传来一声冷笑，胡尚武道，“这可不是装模作样，这炼丹室是用来炼制长生不老仙丹的，那种普通的药物，这里又怎么会有？”姜砚皱了皱眉，但一见到胡尚武身后并没有跟着其他的人，心下又宽了宽，只不过这家伙不愧是这马贼帮里的第二把交椅，竟然这么快就对自己起疑了。

姜砚道：“长生不老？那你去修仙不就好了，何必要炼这劳什子丹药？”

胡尚武笑道：“世人都以为修仙好，其实不然，修仙者并不是不会死，只不过死得比常人晚些而已。若不能突破那极限，所有的仙缘道法都只是无限接近于长生不老罢了。”

姜砚摆了摆手，显得很不耐烦，怎么人人都想要长生不老？永恒的生命就这样好？活得越久，痛苦就越多，背负太多东西，人如何能活得自在？

但是胡尚武却不管姜砚，走上前去，摸了摸那丹炉，自言自语道：“当初我在军中，就极力向温玄礼举荐这个方法，若用长生不老的丹药，将九夏最精锐的王师永世留存下来，让大荒永远停留在最繁华的这一刻，那又有什么不好？但温玄礼却说我的方法只会让军士都变成怪物，甚至将我赶出军营。很快，我就会证明给他看，长生不老药是存在的，而药引，正是他那宝贝女儿的精血。”

“等等，你是不是说要杀小红？”姜砚突然扔掉了手里的瓶瓶罐罐，转过身来质问胡尚武。胡尚武怔了怔，一开始并不知道姜砚所指系谁，但很快他便答道：“我并不是要杀她，只是以她的血肉，完成一宗大业，世间能有几人有这样的资格？她该感到荣幸才是。”

话罢，姜砚挺剑上前，黑光划过胡尚武右半边身子，胡尚武向一旁躲开，但是小半截衣袖已经被姜砚割了下来。姜砚不由分说，又是第二剑刺了上去，这一次胡尚武俯身拾起地上的铁棍，与姜砚颤抖在一起。金属撞击之声响亮，很快整座营寨的火光都亮了起来。

姜砚暗叫一声不妙，连退了几步，与胡尚武拉开了距离。

“四面环山，这里是最深的谷底，你逃不了的。”胡尚武挥舞着铁棍，说道，“况且这里是我们的天下，你的双腿再快，能快得过四蹄吗？”

“谁说我要逃了。”姜砚反驳道，他只是想在人围上来之前先把温凝带走，这里只是花妖创造出来的梦境，是否真的能杀死这帮马贼，还很难说。但是胡尚武步步紧逼，如果不能摆脱他，就很难离开这里了——这么想着，姜砚跃了出去，剑棍相撞，姜砚的面目狰狞。

胡尚武如狐狸般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鱼死网破？”

姜砚没有回答，“锵锵”两声，将胡尚武逼退了两步，但是胡尚武毕竟是在温玄礼手下任命的人，曾作为九夏的高级将士存在，区区一个少年——尽管这剑法他以前没有见过——还不能对他构成威胁。

相交数剑之后，姜砚气喘吁吁，心道，不能再这样就纠缠下去了，温凝可能真的会有生命危险，必须赶紧救醒她，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

没有办法了。

姜砚舒了一口气，举剑划过半空。胡尚武敏锐地感觉到有一股危机之感，那少年手中的黑剑上附着了一层如火焰一般的光芒，扭曲燃烧。虽然不愿，但是胡尚武连连后退，只是此时已然晚了，剑壁包裹住屋子，少年残影所到之处即是剑锋所指之处，胡尚武觉得自己的身体——不仅仅是他的身体，整座屋子都被剑气的力量向外拉扯，然后猛地挤压，剑影从天而降，将一切剿碎。

虚妄一剑。

巨大的爆炸声让所有的马贼都望而却步，包括贾贲都怔住了，他亲眼看到胡尚武的身体被拉扯，然后猛地撞击在一起，就碎成了数块，连同他的长生不老梦一起，化为肉沫。

姜砚趁着混乱离开了，当他回到关押温凝的那间屋子时，发现门被人打开了。

“该死！”姜砚骂了一句，手按着剑柄，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但是姜砚只看到一具尸体横在地上。赤脚站在地上的女孩手中多了一盏烛台，她就是用这盏烛台击打马贼的前额，最后打死了这个马贼。姜砚俯下身去探了探那个马贼的鼻息，心道，垂死之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不过姜砚没有细想，走到温凝身边。

温凝看了姜砚一眼，“咣”一声，烛台掉落在地上，她整个人倒在姜砚的怀里，浑身发冷，胡乱挥舞着手臂。姜砚暗道一声糟了，没有药物疗伤的话，温凝危在旦夕。

他抓住温凝的手臂，想让她安静下来。就在姜砚的指尖触及到温凝肌肤的那一刻，姜砚怀中一轻，他捏住了一只柔软的手，有一个人莽莽撞撞地撞进了他的怀里。那人与姜砚对视良久，喊出了他的名字，眼眶里竟然盈满了泪水。

姜砚按了按那人的头，如释负重地说道：“小红，你真是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