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三叔这是怕他会因为叔赵的身世,而对他与其他杨家人有差别待遇?

「我会。叔赵是我兄弟,我从来没有动摇过这一点,杨家人有的,绝少不了他,无论如何,我一定护他一生。」他从来没有忘记,那个与他一起长大、说要把父亲分给他、帮他撑身上重担的兄弟情义。

「还有……阿魏……多磨磨他……」上头有兄长顶着,身为么儿的阿魏,性子有些被养娇了,玉不琢,不成器啊!杨家男儿,怎能出废材?

「我会盯着,以后,交给我管教。」

「那就……就好……只是……辛、辛苦你……」合不上的眼眸,还有他对尘世的牵念,临去前,心心念念,全是他心爱的儿子。

「不苦,我不辛苦。」他忍着喉间的酸涩,伸掌为叔父合上双眼。「您,一路好走。」

移身双膝点地,与床尾泣不成声的杨叔魏,一同跪拜磕头,行儿子的大礼来送他的三叔。

这个夜,很不平静。

三叔、三婶走了,叔赵仍在急救,尚未脱离险境。

熬了大半夜,暂时送入加护病房观察。

医院里时时都有人,大家轮流留守在加护病房外,因为叔赵的状况随时都会生变,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数日来,医生已发了七张病危通知,要他们随时都要「做好准备」。

杨仲齐已连日不曾睡好。

倚靠在医院走道尽头的露台,揉揉酸涩的眉心,想起还有件事悬在心上,数日来,龚悦容不曾与他联络,不知事情处理得如何?

他拿出手机拨号,关切她的状况,未料,另一头接起,口吻淡凉——

「有事吗?」

他怔了怔,一时无法适应她的疏冷,好一会儿才道:「婆婆的事——」

「那是我的亲人,我自己会处理。」

「小容!」他蹙眉。「事有轻重缓急,这道理你不了解吗?有什么事会比人命更紧急?不要跟我闹这种脾气,我——」

「对,事有轻重缓急,我的事对你来说永远是最轻的,我家人的命,怎么比得上你家人?不劳您费心了,就算有事,我的亲人我也会自己处理后事。」

他错愕,意识到事态不寻常。

婆婆对她有多重要,他是知道的,再怎么生气,她也不会口没遮拦地拿这种事来咒自己的亲人,除非……

他心下一突。「婆婆怎么了?」

「你在乎吗?」

「小容,不要跟我赌气,到底怎么了?」

她声音一软,泄出泣音。「很、很危险,医生说……可以准备了……」

准备什么,不必明说。

「仲齐,如果你真的有一点点在乎我,现在过来,拜托你!我真的……很需要你在身边。」她一个人,快要撑不下去了。

「我……」他本能回头,看向廊道那一头,也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手足,也许前脚一走,下一秒,又是另一次的天人永隔。

龚悦容见他迟迟不应声,也知道他的决定了。

「杨仲齐,你今天不来,我们就完了。」

他闭了下眼,内心纠结。「小容,别为难我。」

「我为难你?」这四字听进耳,竟觉格外讽剌。「我曾经为难过你吗?就是为了让你没有任何的挂虑,我什么事都自己吞、自己扛,你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你承受了什么,你问问自己的心,我几时让你为难过?

「婆婆念我、说我傻,我觉得这是我自己活该,为了爱你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赔上自己,我不会有一句怨言,但是今天,连我唯一的、最重要的亲人都拖下水,为我的爱情陪葬,你还要我怎么样?继续体谅你?

「我唯一的亲人只剩一口气了,她一直在问你来了没有。我只是想让她看看你、给她一句承诺,说你会好好照顾我,让她可以安心地走,这样的要求也很过分?也是为难你?」

「那你要我怎么办?不管叔赵的死活?」肝衰竭,命危——每收到一张病危通知,都是家属椎心的痛。他们还在等医生的检验报告,也许他可以救叔赵,这一走,叔赵若真怎么了,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在三叔临终前保证过,会护着叔赵。

下个礼拜,就是叔赵的二十五岁生日了,他不想以后这个日子,就只剩下痛楚遗憾。

她突然在另一头静默下来。

各据一方的窒人死寂持续了半晌,她突然发声。「仲齐,你爱我吗?」

他一怔,第一时间竟答不出声。

「你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一次都没有。无论是我向你告白时,还是开口要我跟你结婚时,甚至是这三年当中。你只是恣意索求我的爱情,却不曾回应分毫。」这个答案,其实很清楚,他知,她也知。

「你不爱我。」她代他,说了出来。「更正确地说,你根本不懂要怎么爱一个人,只是刚好,我爱你的方式,是你可以接受的,你享受被我所爱的感觉,将我当成避风港,在身心倦累的时候,才会想起我。你在利用我,我不是不知道,只是刚好这个女人太爱你,愿意被你利用。如果我曾经吵闹、曾经有过非分要求,让你有一丝为难困扰,我们的关系还能维持这么久吗?不可能,你怕是早就断得乾净了。

「所以我不能跟你的工作、跟你的家族责任、跟你的兄弟亲人,甚至跟一些芝麻蒜皮大的事争宠,因为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争不过,在你心里,我是敬陪末座,我的事你从没认真放在心上过,一旦争了……恐怕也会失去你。」她爱得如此卑微、如此委曲求全,他曾经看到过吗?如果他对她有一丝丝在意,曾将她放在心上、重视过,又岂会浑然不觉?

他不爱她,所以轻忽。

她不是笨蛋,怎会不知?

「所以——那晚,你其实连一秒都没有犹豫,就决定舍下我,赶回你的亲人身边,对吧?」她不是真的想为难他,逼他放下亲人来到她身边,她要的,只是他的挣扎,至少,那代表她在他心中还是有些重量,那她或许还可以甘愿些,但——从来都没有,她连他的一秒,都要不到。

爱一个人爱到这地步,也够悲哀了。

他粗了声,一句话也反骏不出来。

「都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装傻下去吗?我们……就这样吧。」就当是作了一场梦,他本来就不是她能够拥有的男人,梦醒了,也该回归现实。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声音一阵紧绷。

「我们分手,你今天若不来,以后就再也不必来。」这是她头一回,强势向他提出要求,赌他的一点真心。

「小容,不要在这个节骨眼吵架好不好?我们现在状况都不好,先各自冷静一下,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解释。婆婆那里——我会看情况,尽可能赶过去,好吗?」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各自挂了电话,他往后仰靠玻璃门,闭上眼,掩去眸底的纠葛痛楚。

她指责他,不懂爱,待她不上心,但——她又怎么知道,他连怎么爱自己,都不知道。

一直以来,他所有的心思,都只有他的家族,如何让每一个人更好、如何不让爷爷辛苦创立的事业毁在他手中,他拚尽自己的全力。

这辈子,他早就将自己奉献给家族,连自己都容不下,又怎么装得下她?

他不爱自己,也不爱她。

但是,贪恋她给的温暖、贪恋被她所爱的感觉。

他知道这对她不公平,也一直都清楚自己的自私、清楚自己亏欠她,可是,他无力还。

他不知道,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该怎么去爱她,回报她最想要的爱情。

他自己,又何尝不痛苦?

「二堂哥?」

身后传来杨叔魏迟疑的呼唤。

「怎么了?」他挺直身,回头。

刚刚……是不是在二堂哥眼底,看到一抹泪光?

虽然擦得很快,但,他有看到颊畔留下的残泪。

「那个……护士刚刚来通知,检验报告出来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话未说完,杨仲齐几个大步迈开,率先走在前头。

医生已经等在加护病房门口。

「亲属里有没有比对符合的?」他一来,劈头便问。

叔赵情况太紧急,多拖一刻,变数就多一分。

「杨仲齐哪位?」

「我。」

医生点头,抽出他的检验报告递去,以及,捐肝的手术同意书。

「你考虑看看,要不……」

一目十行看完报告结果,他直接抓来手术同意书,一秒签完名,再塞回对方手里,连犹豫都不曾。「请用最快的速度安排手术!」

杨叔魏眼眶泛红,满心感动。仲齐哥明知道,大哥实质上跟他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却仍愿义无反顾。「谢谢你,仲齐哥……」

杨仲齐瞪他一眼。「我救我自己的兄弟,用不着你谢。」

更久、更久以前,那时,叔魏还是个不懂事的小笨孩。

父母出国洽商,原本,是晚三日才会归来,只是为了陪独生子过十岁生日,提前划了后补机位,却成了那班死亡班机的两抹幽魂。

他连哭,都哭不出声。

父母是变相地为他而死,他有什么立场哭?

他更怕,那么疼他的爷爷,会不会也这么想?然后开始讨厌起这个害他最心爱的儿子赴上死亡班机的孙子。

他讨厌自己的生日,他不出生就没事了。

但爷爷说:「这个家,原本是显仲在扛,现在他不在了,当儿子的就要担起父亲的职责。」

他懂了,也重新找到自己人生的立足点,可是……心还是好痛。

那时候,只有叔赵知道,他每晚流不出泪的无声哭泣。

他总是来陪他,安静地弹琴给他听,弹一整晚,重复弹同一首。

他还记得,那是萧邦的〈夜曲〉。

每一晚都弹,一弹就是大半夜。八岁小孩,没有更好的安慰技巧,他只会弹钢琴,傻气地想到用琴声来安慰他。

直到有一晚,乾涩的眼眸突然涌出水来,停也停不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旋律会让他那么想哭,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放声痛哭起来。

叔赵坐在他旁边,拍着他的背,八岁小孩能想到的极致安慰,只是一句——「没关系,我爸爸分你。」

「我其实……很害怕。」不敢告诉任何人的心事,只能对年龄相近、与他感情最亲厚的叔赵说。颤着声吐实:「爷爷说,要把这个家交给我,代替爸爸做他的事情,可是……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我怕……我会做不好。」

「那我帮你。以后你做什么,我都挺你,不要怕。」

猛然睁眼,一时无法将情绪抽离,胸房纠扯,疼痛。

惊慌想坐起,腹间痛楚让他摔回病床,无声喘息。

在病房照顾他的杨幼秦赶紧上前来。「仲齐哥,你要什么?」

「叔、叔赵。他——」说好,要一辈子挺他的那个人……还在吗?

「他没事。医生说术后状况很稳定,不过还没有醒来。」

「我要去看他。」

「可是你才刚动完刀……喔,好啦好啦,我去问一下医生。」心知二堂哥想做的事,没人能劝退,杨幼秦直接省下力气,去护理站借轮椅比较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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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独角戏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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