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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是个很人性的国家,与中国人所习惯地避谈生死不同,重症病也和其他坎坷一样,会成为他们分享感受、互相鼓励的话题。

并不善于去表达内心情感的花晚本不想来参加这个血液病的座谈会,但她拗不过蓝嘉树的坚持,最后还是坐着轮椅被推下楼,到布置一新的医院咖啡馆里,找个安静的角落待着。

因为英语不太灵光,很多事情都要小树帮忙介绍。

她得知来参加聚会的有同病相怜的患者,有已经痊愈的幸运儿,也有那些亲人悄然过世的家属,因而不禁泛起死悲伤的亲切感。

“别紧张,只是大家在一起聊聊天罢了。”蓝嘉树安慰爱妻。

花晚颔首。

但等到座谈会开始,众人一路自我介绍,轮到她时大长腿仍旧有些慌,用大学毕业后就没使用过的英文磕磕绊绊地说:“我叫花晚,来自北京,得MDS已经五年了,正在转换为白血病,所以来到这家医院治疗,陪着我的人是我丈夫。”

大家对远道而来的中国姑娘很友好,立刻鼓掌。

花晚这才松了口气,朝蓝嘉树笑了笑。

蓝嘉树也笑,始终握着她的手。

这些年两个人一直为了生活和生存各奔东西,现在因为穷途末路的病,反而在痛苦中实现了日日相伴的诺言。

来参加这种活动,小树也是希望花晚能够受到鼓励,打起精神,可惜她实在是听不太懂那些流利的外语,到最后反而像是为了陪老公,才强打精神坐在这儿的。

幸而最后发言的是个华裔妇人,张嘴是带着南方腔的普通话,要靠身边陪着的姑娘翻译才能讲给老美听。

“我叫尹冬雪,我的儿子曾是纽约的一名消防员,二零零三年患上了白血病,经历了化疗和手术,但去年冬天还是去世了,这段日子我常常梦到儿子的身影,难以从他的死亡中走出来。”妇人脸上挂着悲伤的笑容:“在患病期间,他曾工作、结婚、做义工,还写过两本书,是个非常开朗的人,病魔没有击倒我的儿子,即便是面对痛苦的生活,也将其过得有声有色,中国有种说法,叫五十岁而知天命,他得病那年,我刚好五十岁,但知天命的人却是他,作为一个绝症病人的家属,我很理解你们现在所承受的苦难,但眼泪是没有太多意义的,希望你们不仅要坚持下去,而且要珍惜此时此刻的每一天,做自己的想做的事,成为自己的想成为的人,接受老天的安排,顺应自己的内心……现在我在医院的餐厅做义工,如果你们想吃中国菜,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人在听到与自己相似的经历,非常容易感同身受。

花晚忍不住揉了揉红掉的眼睛,认真地为这位仍愿意回到医院鼓舞大家的母亲鼓掌,她并非不敢面对自己的未来,只希望父母和小树此后,也能如她一般,渐渐地走出死亡所来的悲伤。

“姑娘,希望你早日出院。”尹阿姨从手上摘下了一个有些年头的银手镯,起身送给了大长腿。

花晚受宠若惊地站起来:“谢、谢谢。”

尹阿姨就像安慰女儿般,安抚着她坐好。

那份小心翼翼,不由地让花晚想起远在北京的王雯。

蓝嘉树搂住妻子的肩膀:“别哭啦,你不是说想吃糖醋排骨吗,叫阿姨给你做啊。”

“我给你烧地道的上海味。”妇人微笑:“我们还可以一起学英语。”

“嗯。”花晚颔首。

——

其实因为治病不利,大长腿难免开始了等死的节奏,平时除了跟蓝嘉树有讲不完的话外,基本上便无力地躺在床上,什么事都懒得去做。

但那天她参加完聚会,反而有了点心气儿,让小树给她弄了比较省力的架子,稍微感觉到精神便了,会靠在床边用iPadPro涂抹画作。

在聚会上认识的尹阿姨也常带着食物来探望,半是因为喜欢活泼的花晚,半是有了些移情的错觉,希望她能代替儿子痊愈离开。

“阿姨,那个老陪着你姑娘是谁呀?”花晚在某天不由好奇。

“是我儿媳妇。”尹阿姨回答。

“……是吗?”花晚眨眨眼睛。

“嗯,她在附近的社区大学教书,我儿子之前不是生了病还去做义工吗?两个人是在工作时相识相爱的,尽管后来姑娘知道了真相,却仍旧坚持嫁给他。”伊阿姨不由地叹息:“这真的是耽误了她,但她仍旧在纽约陪着我,并看不出有什么后悔,大约感情就是如人饮水吧。”

花晚不由地想起蓝嘉树,动了动痛苦不堪的身体,她再怎么坚强,其实也仍旧会感受到绝望的。

恰巧这时,被惦念着小树忽然拎着蛋糕走进病房,脸上还带了少见的笑容:“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呀?我爸妈到了?”花晚好奇。

“是骨髓找到了。”蓝嘉树放下东西,激动地附身拥抱住她:“百分之百合适的配型,可以安排手术了。”

“真的吗……”花晚有点不敢置信,虚弱地回抱,连声音都变了调。

”嗯,医生刚刚通知我的,我给你爸妈打了电话后就赶快来找你。”蓝嘉树放下了所有陪着她在这里,最最期盼的,无非就是眼前的希望。

尹阿姨的儿子虽然是在手术后复发身亡的,但她还是很替他们高兴,一边擦着眼角,一边默默地祈祷了起来。

——

骨髓移植不一定会成功,绝大部分移植后去世的病人,并非被白血病折磨而死,而是无力承受随手术而来的排异反应而结束生命,其中的危险性和未知性,花晚全家都很清楚。

但她已经走到了病重无解的地步,除了选择去赌一赌,也并没有更多的路可以走。

当把王雯和老花接来后,蓝嘉树终于郑重其事地签下了一大叠手术同意书、化疗同意书、输血同意书之类的文件,亲手将花晚的未来交给了命运和科学。

改造身体所承受的痛苦,是正常人根本没有办法想象的。

大长腿提前多日便开始了化疗和药物准备,之后又是体检、又是禁食、又是采髓,足足被折腾掉了半条命,才终于顺利地进入了手术室。

蓝嘉树根本没办法放心,连父亲的人脉都搭了进去,只为手术时在旁边陪同。

可当真看到花晚被七八个医护人员围住,不停地抽血、抽髓、翻来覆去,就感觉自己像在被千刀万剐,痛到全身止不住地发抖。

整个移植的下午,全在这种极度担心与恐惧中度过。

当蓝嘉树脚步虚浮地跟着他们走出病房,才发觉自己在空调房里也全身汗湿。

同样担心不已的老花跟王雯立刻把女婿围住:“怎么样,晚晚怎么样?”

他们两个的英语更是一窍不通,即便心急如焚,也只能指望他了。

蓝嘉树摘下口罩,脸色苍白得吓人:“很顺利,但结果如何、会不会出现排异反应,还得在接下来两周时间观察。”

王雯喃喃自语:“我闺女一定会好的。”

蓝嘉树再也不剩什么力气,跌坐在长椅上,觉得呼吸困难。

他好想替花晚去受这份罪,即便是需要痛一百倍、一千倍,也受不了她再经历磨难了。

温热的泪水不自觉地涌出眼眶。

很害怕被岳父岳母看到自己的脆弱,小树埋下头,使劲控制着情绪,手都快掐进了膝盖里。

王雯怎么可能看不到这一幕,她忽然有些理解,为何花晚要隐瞒病情长达五年。

有时候面对所爱之人的痛苦的眼神,远远比自己的皮肉之苦,要难熬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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