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决战

第三十九章 决战

梅月娇慢慢睁开眼,模糊的意识渐渐清晰。她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而房间里的布置十分豪华而讲究。这是什么地方?自己怎会在这里?

冥思苦想了一阵,终于回想起来。有一天晚上她忽然收到了梅九龄的一封信,说她托他之事之已办妥,约她在谷外梅花镇“白梅”客栈相见。自从花溅泪死而复生之后,就与李夫人尽释前嫌。她感到自己在冷香宫中越来越孤立,越来越无助,却不甘心就此放手,也正想找人商量。何况她一直担心与姜太公交易之事泄露,见梅九龄终于帮她要回了那纸卷,放下心来,便如约前往。未料刚一见面,还未及细谈,一杯香茗落肚便昏睡过去。现在,她却到了这里。

“原来是九表哥在酒中下了药!他一直对我心怀爱慕,我却对他若即若离,他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梅月娇心中疑惑,忽然想到他早已投靠了淮安王,与冷香宫决裂,这里莫不是淮安王府?一想到这里,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试着运了一下功,还好,一切无恙。仔细聆听,屋外夜色苍茫,毫无动静,正是脱身的大好机会。她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正要伸手开门,不料“呀”地一声,有人推门而进。她一惊,浑身一颤。

月丽人微笑着,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梅姊姊,还住得惯么?这里比之梅谷冷香宫你住的地方如何?”梅月娇又惊得跳起,声音已在微颤:“你,你……这里是——”

月丽人笑道:“这里是聚雄山庄,此处便是小妹的居室。”梅月娇一跤跌回椅中,再也说不出话来。月丽人道:“小妹怕姊姊见疑不肯来,所以只好托了梅九公子帮我相请,委实失礼,还望姊姊包涵。其实,你我两个都是苦命的女人。尤其是你,势力孤危,为何不同小妹我携手合作呢?”

梅月娇顿时心如明镜,月丽人是要她背叛冷香宫,投向聚雄会。她虽嫉恨花溅泪,一心要置她于死地。但若要她转而投敌,却是从来都没想过之事,默然半晌,道:“如果我拒绝呢?”

月丽人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嫣然一笑:“那是不识时务的傻子才会做的事,姊姊这么聪明,一定不会做傻事的。”梅月娇道:“如果我愿意做傻子呢?”

月丽人仍在微笑,话语却已不再友好:“那就要看梅姐姐是否有同萧雨飞一样强的意志和花溅泪一样好的运气了!萧雨飞逃出聚雄山庄后变成了什么样子你是亲眼见过的。不过,你也明白,这世上象他那样的硬骨头又有几个?他所忍受的一切痛苦与折磨,你也许连十分之一都受不了。”

悠悠一笑,又道:“其实你早就在和我们合作了。姜太公就是淮安王,也就是我的师叔,你在向他出卖消息时就已是冷香宫的叛徒,聚雄会的帮手了,此时再想保持气节又有何用?我只消一封书信将你的所做所为告诉令尊,不须我们动手,令尊自会大义灭亲!现在,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么?我看,你还是不要做傻子的好。”

梅月娇面无人色,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月丽人的话说中了她的要害,让她不要说反抗,连挣扎、动弹的力量也没有了。

月丽人道:“你若孤军作战,绝对没有成功的可能,连性命也难保;你若同我们合作,一切就会变得很圆满。这一点你还不清楚么?”

梅月娇对她这威逼利诱的话,抵御得已如婴儿般软弱无力:“可是……”

月丽人微笑道:“我知道你心中还有顾虑。首先,你担心事成之后我们会出尔反尔,杀你灭口,独享其成是不是?这你放心,我们的目的可不只是称霸武林!事成之后,我们会一手将你扶上幻月宫主的宝座,而我们还要去争夺天下,不会同你两虎相争。”

月丽人看着她的表情,已将她的心意摸得一清二楚,笑道:“我知道,梅姊姊是个孝顺女儿。事成之后,我们一定不会伤害令尊,令堂与令兄,我们只会废了他们的武功。不管怎么说,我们月家与你们冷香宫的关系可非同一般。我们只想达成目的并不想多造杀孽。而你,当我们入侵梅谷时,你可奋起抵抗,杜绝令尊他们的怀疑之心。拿下梅谷后,我们可说你武功不高,对我们威胁不大,所以才让你做幻月宫主以便控制。这样令尊就更不会怀疑你了。你轻而易举实现了你的愿望,也为我们一统天下扫除了障碍,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梅月娇看着她,目中眼光闪烁不定。她虽对月丽人的话将信将疑,只是却别无选择。良久,又问道:“那你们准备怎么处置他……他们?”

月丽人当然明白那个“他们”指的是哪两个人,她眼中闪过一丝恶毒而冷酷的笑意,缓缓道:“他们的下场绝不会好!我要将他们一个千刀万剐,弃尸天山;一个活活烧死,扬灰东海,让他们纵然做了鬼也是天涯相隔,永不想见!”梅月娇机伶伶打了个寒颤,再不敢说半个不字。月丽人将一瓶药丸递了过来:“梅姊姊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就服下这逍遥丸,我便立刻送姊姊回梅谷。”

树林、草地、野花、小溪。这是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美得宁静,美得和谐。

小溪旁有一幢小巧玲珑的木楼,给这里的景色更增添了一点诗意,一点生机。

小楼旁的草地被开辟了一大块,种上了各种菜蔬。菜圃用枯竹篱围了,草地上养着七、八只肥肥的鸡。

清晨,小楼门开了。柳叶儿抱着一个婴孩走了出来。那婴孩又白又胖,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特别亮。两只白嫩的小手从襁褓中伸了出来,不安分地动着,没牙的小嘴微张,流出一汪亮晶晶的口水。小楼外,柳轻絮提着裙角,里面兜着一些米。她噘着丰满柔和的嘴唇,唤着那些正在草地上找食的鸡。

柳叶儿道:“姐姐,牧野大哥呢?”柳轻絮道:“他昨天打到两只山鸡和一只狐狸,今天天未亮就砍了一担柴,带上那狐皮进城卖去了。哦,那山鸡我炖好了,你快去吃吧。”

一条人影忽然划空而来,落在柳轻絮面前:“轻絮,快,快走!咱们快离开这里,晚了就来不及了!”柳轻絮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牧野郎心焦急地道:”我没时间和你解释了!聚雄会的人追杀来了,我们快离开这里。“

柳轻絮顿时吓了一跳,一年前的可怖往事又在脑海中浮现,迟疑了一下:“可这家……”牧野郎心急道:“这家保不住了!家毁了可以重建,先保性命要紧。现在逃已来不及了,只能先到地窖里躲一躲吧!”

柳轻絮道:“你疯了?那地窖就在菜园下,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牧野郎心道:“咱们挖这地窖,就是为防万一。那里面有柴米油盐,可容我们在里面住上十天半月。他们万万料不到咱们就在那菜园下,现在这看似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不容多说,抱着孩子,带着柳轻絮,柳叶儿走到那菜园里的一口枯井边,跳了下去。

枯井很深,井下很暗。井底铺了半人高的杂草。牧野郎心扒开杂草,井壁上露出一个仅容一人猫着腰钻进去的洞口,三人钻了进去,又用杂草将洞口遮住。

柳轻絮摸索了一阵,点亮了一盏油灯。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地窖。这地窖并不大,里面放着一些柴米油盐、腌肉腊肠,还有一张竹床,两张竹椅。

牧野郎心道:“我今日刚把柴和狐皮卖了,出得城来,便在城效看见了几个腰悬大刀的黑衣人。这几人看上去武功都不弱,我便有些留心。我带着竹笠,又拿着扁担、绳索,一副樵夫打扮,他们没有留意我,在一起小声交谈。我隐约听到了‘少主’和‘牧野’这两个词,又见他们杀气滕滕朝这个方向扑来,就情知不妙,先抄小路回来了。也不知他们又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此处已非久留之地,若我们侥幸逃过今日,也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柳轻絮道:“你我都无亲无故,离了这里,我们还能去那里呢?”柳叶儿忽然道:“姐姐,我们可以去梅谷呀!花姐姐曾说过,若我们有事可去梅谷找她。”柳轻絮喜道:“不错,只要到了梅谷,我们就再也不用惧那聚雄会了。郎心,你可常与萧雨飞把酒夜话,切磋武功。我也可常与我义妹作伴,那岂不好得很么?”牧野郎心皱眉道:“我们怎可去连累她?”

柳轻絮道:“可是如今……我们已有了孩子——”孩子,还是比这更能打动一个父亲的心么?牧野郎心默然,目光落到孩子自上,无奈地道:“也只好如此了。只是,只怕要不了多久,战火四起,梅谷也未必能幸免。我一直不愿去梅谷,便是不想卷入中原武林是非,但如今看来,形势逼人,已由不得我了。义妹于我夫妇二人有救命之恩,我也不能再抽身事外,也当助她一臂之力。”忽然,他似想起了什么,失声叫道:“哎呀,糟了!我的刀还在屋里。”

柳轻絮脸色一变:“可你现在上去拿会很危险。我求求你,你不可上去!你若出了什么差错,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

牧野郎心道:“可这把刀是我牧野家族祖传之物,我一定要与它同在!轻絮,你是最了解我的,只有你知道它对我有多重要。”柳轻絮流下泪来:“好,你去吧,我不拦你。你若出了意外,我也绝不偷生。”

牧野郎心见她说得郑重,知她会说到做到,心中一软,但随即又硬了起来,咬牙道:“这把刀是我牧野家族的象征,我从我爹手中接过这把刀时,曾郑重发誓,刀在人刀,刀毁人亡!如果我失了它,有何面目去见牧野家族的列祖列宗?轻絮,你放心,我会活着回来,你和孩子也是我的生命!”

出了洞口,将洞口遮好,在井底静静听了一阵,见并无动静,心道:“莫非他们尚未到达,还是已走了?”贴在井壁,缓缓爬到井口,又仔细听了一会儿,悄悄探出头来向处张望,只见一切依旧,并无半个人影。这才跃出井来,小心翼翼地靠近木楼。只见那门已被人一脚踢破。显然聚雄会的杀手已然来过。

他轻轻走进屋去。屋中一片狼藉,却并无半个人影。他暗自警戒,放轻脚步慢慢上了楼。一眼见到那祖传宝刀仍好好地挂在墙上,心头一阵狂喜,一把取下。忽又想起了什么,自语道:“他们既来过了,为何未将这刀也带走?莫非这其中有诈?”

身后忽然有人轻笑道:“你猜对了!”牧野郎心猛地回头。只见楼梯口立着一位风度翩翩的黑衣公子。他一手端着一杯酒,一手拿着一只山鸡腿,正吃得津津有味。

牧野郎心失声道:“你就是那‘月夜留香蜂?”月凌峰微笑道:“不错。刚才我见你灶台上的山鸡汤还是烫的,就知道你们还未走远;再见到你这把刀,料定你一定会回来拿,所以就在此恭候。”

牧野郎心道:“你想怎样?我无意插手你中原武林是非,你却真要斩尽杀绝?”月凌峰道:“我非善意而来,你却用这么鲜美的炖山鸡来招待我,我又怎好意思杀你?我只不过想请你们到我府上盘桓几日。”

牧野郎心锐利的目光直盯着他,已捕捉到他眼中那丝笑意中暗含的狡诈,猛然醒悟:“你是想以我们为人质去要肋萧雨飞他们?休想!”

“你的反应真快!”月凌峰笑道:“但你纵不愿意也由不得你了!”忽一抬手,扔掉手中鸡骨酒杯,拨出腰间佩剑,毒蛇吐信般刺了过去。他早知牧野郎心性情刚硬,宁折不弯,也不多言,立下杀手。

刀剑在空中相击,“呛”地一下,竟溅出了几点火星。而他们紧张对峙的目光一碰,虽无声音,却也似有火星在迸溅。

埋伏在屋外的黑衣人听见屋中已打起来,连忙扑向了那口枯井。一黑衣人道:“牧野郎心是从这里面出来的,这下面必有密道、地室之类。”另一个红光满面的胖子大咧咧地道:“管他娘的,反正柳家那小妞不会武功,老子下去了再说。”

一个秃顶的黑衣人道:“刘老大,这下面这么黑,什么也瞧不清,你要小心了!”刘老大摆摆手道:“不用担心,难道老子连两个不会武功的小妞儿都打不过吗?”说罢,一纵身跳了下去。

井底“扑”的一声,是人落地的声音。随即传来“啊”的一声惨呼,凄厉而惶恐。呼声刚发又骤然停止。仿佛刘老大一沾地,便有一只无形的魔手将他一下子拉入了鬼门关。井底什么声音也没有,静得使人毛骨悚然。矮子叫道:“刘老大,刘老大……”

没有回音,却似有一股隐约的血腥味从井底飘出。

秃子道:“不好,这下面一定有机关!刘老大八成是回不来了。”另一人道:“这下面太黑,咱们别再下去了,以免着了道儿。”秃子道:“不错,她们在暗处,咱们在明处,下去硬拿只能白白送死。来,咱们用火攻,逼她们自己上来。”趴在井沿,俯身大喊:“喂,柳家姐妹,你们听着!我数三声你们还不上来,我们就用火攻了,烧不死也熏死你们……”重复说了一遍,开始计数:“一,二,三——”

井下传来一个小女孩惊恐的声音:“别,别放火……我们这就上来……你们放根绳子下来,我们上不去。”秃子道:“那好,你们等着!”放下一根又长又粗的绳子:“你们谁先上?”柳轻絮道:“我……是我……”声音柔弱而惶恐。

几个黑衣人顿时又生轻视之心,那秃子道:“抓紧绳子,我拉你上来。”有意显示自己臂力,几下就将柳轻絮拉了上来。柳轻絮面无人声,目中满是惶恐与惊惧,背上还背着一个孩子,浑身微颤,几乎软倒在地。众黑衣人哪里将她放放在眼里?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只往她丰满的身子瞧去。柳轻絮本能地低下头去,后退了两步。

这时,那秃子又将柳叶儿也拉了上来。柳叶儿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众黑衣人自也不将她放在眼里。命令二人不得乱动,等候处置。秃子掠到那木楼上,身法干净利落,大声道:“启禀少主,我们已得手了!”

楼中却并无人应声,只有那激烈而迅急的刀剑声不断传来。矮子凝神听了一阵,脸上露出佩服之色。忽然,“啪”地一下,小楼上的窗门被撞破了,月凌峰宛如一只黑色苍鹰般疾掠而出,轻盈如鹤般落在草地上。他的剑锋上有一丝血痕!

紧接着,一只黄鹤也飘然落地。牧野郎心的左臂上有一片血迹,但他手中那闪亮的刀刃上也有一抹血痕!月凌峰一袭黑衣,瞧不出伤在哪里。他冷冷地瞧着牧野郎心,忽然笑了笑,道:“好刀法!”“呛”地一声还剑入鞘,右手捂在了左臂上,指缝中溢出一缕血丝。两人竟同时伤了对方的左臂!

牧野郎心也缓缓还刀入鞘,捂住自己的伤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冰冷锐利的目光已落在柳轻絮身上,许久都没有移开,连眼都未眨一下。柳轻絮尖叫道:“郎心,你受伤了?”

牧野郎心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虽盯着她,眼神却是散的,又似根本未在看她。柳轻絮忽也冷静下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不再说话。

月凌峰微微一笑:“牧野兄,我看我们不必再打了吧?”牧野郎心仍是毫无表情,一动不动。月凌峰道:“现在,就请到小弟府上暂住吧!你也清楚,现在这情形已由不得你了。”

却听身后传来“啊、啊”两声惨叫!他猛一回头。只见那乘下的五个黑衣人中已倒下两个!柳叶儿手中拿着一把带血的短剑。她本来练过武功,又受过花溅泪指点,这一年来,在牧野郎心手下也学了几招。她身旁那矮个黑衣人见她年幼,对她不曾存在戒心,她忽然偷袭,竟成功了。

另一个倒下的黑衣人咽喉上却插着一只袖箭,柳轻絮满面惊恐,一连退了好几步。适才情急之中,倒是柳叶儿临危不乱,在她袖中安放了袖箭。她虽不会武功,但这袖箭却是一种机簧装置,不须用内力发出,只要触动机簧,袖箭便会飞出。她平时闲着无事时,也曾在牧野郎心指点下练过几次。

柳轻絮还从未杀过人,此时见自己竟一出手就杀了一个人,不由骇得魂飞魄散,脸无人色。剩下的三个黑衣人勃然大怒,挥刀便向两人扑去,却被月凌峰一声“住手”喝住,硬生生刹住了身形。

月凌峰沉声道:“牧野郎心,识时务者俊杰也!你也是做了爹的人了,难道还要如上次那般固执?”牧野郎心仍无言,也不动,满头冷汗纷落如雨。他低下头来,看见了自己鼻尖上那粒闪亮的汗珠。

月凌峰冷冷道:“牧野郎心,不要再抱什么幻想,快服了逍遥丸,随我走吧!”

牧野郎心冷汗已湿了衣裳,头似有千钧之重,口也似被千斤铜闸封闭。他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妻儿,艰难地道:“轻絮,他们是要以我们为人质去要胁义妹他们,我们……”他说到这里,竟说不下去了,仿佛后面那句话字字千斤,无力说出口来。月凌峰静静地等着。鱼已在网,他并不急。

牧野郎心一错牙,忽然敛尽了痛苦、艰难之色,坚定有力地道:“我们一同死在这里吧!”话音一落,他忽然一扬手,两枚飞蝗石疾射而出,分打柳轻絮与柳叶儿的“死”穴!这是多么无可奈何、多么痛苦的决定?以死酬知己,这句话说来容易做来难。为了不连累朋友,他竟不惜毁掉自己一家人的性命!

任何人都未料到牧野郎心会这么做,月凌峰与那三个黑衣人都已愕然。而柳轻絮猛然睁大的双眼中充满了痛苦、惊惧与绝望,她简直不敢相信丈夫会向自己下手。

当当“两声,飞蝗石被什么东西击落了,落在距柳氏姊妹一尺远的草地上。一个手持折扇,神情冷峻的中年文士不知何时奇迹般地出现在柳轻絮身侧,而那三个黑衣人都已动弹不得。这中年文士悄无声息地便将月凌峰手下三个武功非低的黑衣人制住,并救下了柳氏姊妹!

月凌峰脸色大变,他见识过此人的武功,非他能敌,额上已沁出冷汗。他心念电转,忽然一纵身形,便想逃走,但眼前一花,那中年文士已挡在了他面前。月凌峰一咬牙,手腕一翻,拔出长剑猛地刺出。中年文士折扇一收,轻轻格开,冷叱道:“住手,我并不想杀你。”

月凌峰退后两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中年文士缓缓道:“按辈份说,就连你爹见了我也该叫一声舅舅!”月凌峰涨红了脸,喝道:“住口,你竟敢占我的便宜!

冷碧箫冷笑道:“我倒并不想占这个便宜,做你们的长辈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若非看在你祖母份上,我今天就杀了你!你回去转告月几圆,他竟不念亲情,逼死花溅泪,我不会放过他!好了,你可以走了!”

月凌峰冷冷地盯着他:“你叫什么名字?”冷碧箫淡淡道:“你回去问问你爹,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月凌峰缓缓还剑入鞘,转身就走。“慢!”冷碧箫道:“还有你的那几条狗,也一并带走。”

月凌峰止步,走到那三人身边,伸出手来无声无息地给那三人拍了一掌,然后转身就走。那三人口中忽然狂喷出一股血箭,“扑”地倒地!月凌峰那三掌竟非在解他们的穴道,而是用阴柔掌力震碎了他们的心脉,杀人灭口。

冷碧箫、牧野郎心的脸色都变了。可叹这三人助纣为虐,跟了月凌峰多年不敢有二心,此次却被他杀了灭口,以免他今日之事被人知晓。冷碧箫大怒道:“月凌峰,你好狠的心肠!”

月凌峰神色未变,道:“我从十一岁起就学会了杀人。如今我二十一岁了,十年间,我手上也不知染上了多少人的血。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杀人对于我来说和踩死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

冷碧箫厉声叱道:“住口!可是他们……”“可是他们自从加入聚雄会,他们的性命,他们的一切便已出卖给聚雄会了!”月凌峰淡淡道:“何况,你也说了,他们不过是三只狗而已。”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冷碧箫怒不可遏,手掌动了动,就想追上杀了他,却念及他必竟是冷碧衫一手养大的孙儿,终又忍住。回转身,对牧野郎心道:“你们去收拾一下,我先护送你们去梅谷。”

牧野郎心道:“你为什么要帮我?”冷碧箫不答,道:“让我看看你的刀!”牧野郎心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迟疑了一下,将刀递了过去。冷碧箫凝视着手中的刀,良久不语,只长长叹息了一声,眼中闪过感慨之意。牧野郎心道:“你是谁?你识得这把刀?”

冷碧箫将刀递还于牧野郎心,道:“我是你牧野家族的一位故人。当年我东渡扶桑,向你牧野家的前辈学那忍术之时,不要说你还未曾出世。你爹爹也不过是个三尺孩童。回到中原这么久,还能看到这把刀,看着牧野家族的后人,我很感慨。你宁可毁掉自己一家人的性命,也不愿连累冷香宫,很好。你这个性和你爷爷,真是太像了!走吧,中原武林战乱将起,你孤身一人拖家带口,太过危险。”

经过十余日的调养,月几明的病已痊愈。幸亏月几圆尚顾念兄弟情份,给月几明服用的不过是寻常内力散。欧阳绿珠取出暗藏的解药给他悄悄服下。此前在从冷香宫至苏州的途中,叶秋烟早将聚雄山庄及所在深谷的地形给欧阳绿珠讲解明白。这些日子来,她与月几明反复商讨逃离聚雄山庄的路线。两人约定,若不能一同逃出,欧阳绿珠就凭仗轻功先行离去,早日找到叶秋烟,替月几明向她解说明白。只要她能原谅了他,他纵终生不能逃出这聚雄山庄,心中也了无遗憾。

夜半,无星无月,天黑如墨染。

两人施展轻功,避开守卫之人,悄然跃出了庭院,慢慢往庄外摸去。不料眼看已快至庄门,迎面走来一对巡夜之人,为首者竟是月凌峰。他弯腰行了一礼,微笑道:“大伯,大娘,已三更了,还请回房早早安歇了吧!”

月几明心念一转,道:“我要去见你爹。”月凌峰道:“大伯要见爹爹,侄儿这就去请,何劳大伯你亲自去呢?”月几明大声道:“何必这么麻烦。”抬脚就往大门口走去,却被月凌峰以身挡住:“爹有吩咐在先,大娘要走可以,大伯却不得出庄门一步!”

月几明怒道:‘怎么,你要同我动手?“月凌峰垂首道:”小侄不敢!不过大伯若要硬冲,小侄也只有斗胆冒犯你了。“

月几明勃然大怒,右手挥出,化掌为刀直折月凌峰的左手。月凌峰闪电般地一缩手,手腕一翻,反扣月几明的脉门。出手之迅急稳准犹胜月几明。欧阳绿珠一见月凌峰出手,便知他武功之高已在月几明之上,刷地一声抢过一名巡夜弟子的佩剑,朝月凌峰肋下刺来。正是断肠剑法的“寸心成灰”。剑势凌厉,月凌峰赤手空拳不敢硬接,丢开月几明后掠一步。月几明立刻脚不沾地朝门外奔去。

一条黑影疾掠而来,不偏不倚落在他身前,正是月几圆:“大哥,请留步!”月几明也不多言,挥拳直击月几圆。数十年的兄弟之情已在这一拳中被击得粉碎。月几圆也不再说话,从容应招。

月几明的武功乃是家传武功,月几圆早已了然于胸,他并没有反击,只是轻描淡写地化解月几明凌厉的攻势,将月几明一步步往庄内逼去。月几明自知武功比弟弟相差甚远,心中不由又急又怒。而月凌峰已拔剑将欧阳绿珠缠住,欧阳绿珠虽占了上风,急切间却抽不出身来助他。

月几明转瞬间已攻出三十招,都被月几圆毫不费力的化解,正要再出招,月几圆却突然住手,道:“且慢!”月几明收住攻势,道:“你还有何话说?你今日要么放我走,要么就留下我的尸体!”

月几圆叹道:“大哥,我对你的武功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可我真正的武功你还从未见过。我若一出招,你必败无疑。我已让了你三十招,你若再出手,就请恕小弟无礼了!”

月几明冷笑道:“你尽管出手,其实你早就该杀了我。”话音未落,他又已出手,一掌直切月几圆的咽喉。月几圆轻轻叹息了一声,反手一掌挥出!这一掌看似毫无新奇之处,但月几明的攻势已全被封死。他想发招,却看不出这虚虚幻幻的一掌是怎样发出,将击向哪方,根本无从下手。

月几明还没反应过来,月几圆那汹涌的掌力已海涛般袭来,胸中顿时犹如压上了千斤巨石,但只一瞬,那股内力却又如潮般退去。月几圆道:“大哥,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再打了吧?”

月几明知道他是手下留情,力道一触及他的衣衫便已收了回去,他的武功之高远非自己能望其项背,脸色发白发青,额上冷汗涔涔。暗中一横心,又要出手。忽然,夜空中传来一声清啸,犹如九天凤鸣,清幽旷远,袅袅不绝,令人心旷神怡。一条白色人影远远地划破夜空而来,挥剑直刺月几圆。

这一剑之威是何等慑人,纵是月几圆也难以硬接,而最叫他吃惊的却是这人影竟是那般眼熟。她虽然面蒙轻纱,也掩不住她那绝世的风姿,她依然衣如雪,鬓如云,目如秋色连波。

这意外的变故已令他呆住,脸色忽地惨变。他已忘了闪避,直到这一剑刺破了胸前肌肤,剧痛传来,体内雄厚的内力本能地涌聚胸前,阻止那剑尖刺入,身子往后连退几步,虽避开了杀身之祸,却仍已受了伤,鲜血顿时涌出。

月几明也呆住,竟忘了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马上逃去,已移不动双足。这就是叫他魂牵梦萦、痛苦歉疚了十八年的心上人啊!叶秋烟却连瞟都未瞟他一眼,又是刷刷几剑,将月几圆迫得连连后退,口中叫道:“还不快走!”说罢毫不停留,足尖一点,又如云雀般向庄外掠去。月几明失声呼道:“秋烟!”拔足追了出去。

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月几圆呆呆地立在原地,痴望着叶秋烟的背影,三魂六魄全都已出窍,什么感觉也没有了,脑中茫然一片。他忽然清醒过来,欲拨足追去,但已晚了。低头看着胸前鲜血涌出,方知自己已受了伤,却仍不觉痛。

欧阳绿珠见月几明与叶秋烟均已脱身,心中一宽,使出断肠剑中的杀着“相思九转肠”,迫退月凌峰,施出“冷香暗渡,花落无声”的绝顶轻功往外奔去。眼见庄门已在眼前,忽然,夜空中一团黑影飘来,她就如一头撞进了一片漫无边际的浓雾,什么也看不见,手脚随之也不能动弹,只隐约听得月几圆恭敬地叫道:“师父——”随即失去了知觉。

月几明做梦也不会想道,叶秋烟竟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不顾一切地追了出来,拼命地追着,但她始终在他前面一箭之地。他终于筋疲力尽,停了下来。

叶秋烟也停了下来,却一直没有回头。过了片刻,月几明忽然想起欧阳绿珠怎么没有跟来,不由失声叫道:“啊呀,绿珠呢?”回头张望,果然不见欧阳绿珠的身影,心中一急,又转身往回跑去。却见眼前一花,一道白影从身边掠过,一个熟悉而又陌生,温柔而又冷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你且到冷香宫苏航分舵等我,我去接应师姐。”

只一转眼,声音与人影都已远去。月几明心头一热,知道叶秋烟虽不愿见他,对他的关怀却是表露无遗。想起自己武功与她和月几圆、欧阳绿珠等人都相去甚远,跟上去也只是徒增累赘,只得依她所言,自行前往冷香宫苏航分舵等候。

一直等到第二日傍晚,才见分舵舵主谢成泰来告知消息:叶秋烟已从聚雄山庄返回。欧阳绿珠确已陷身聚雄山庄。而月几圆写有密信一封,要叶秋烟转交宋问心。她已带着信前往梅谷。

月几明不由又惊又忧。惊的是月几圆竟会食言,将欧阳绿珠留在了聚雄山庄;忧的是叶秋烟始终不肯见他,显然心中对他仍是怨恨难消。

月黑风高,城西荒郊。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天色阴沉,无月无星。荒郊中没人腰的杂草随风起伏,仿佛无数只细长尖锐的魔爪在风中招摇,随时准备摄人魂魄。

杂草丛中却有一座小小的庙宇。这庙宇久已荒废,杂草丛生,灰蒙网封,阴森森的犹如阎罗殿。夜雾轻浮,犹如森森鬼气在漂流。

夜半,庙宇中却忽然有了灯光。灯光很亮,但在黑夜荒郊,冷风迷雾中,也染上了森森诡秘的妖异之气。庙宇大殿前的空地已被打扫干净了,空地中间有一条小石径,石径尽头是几级台阶,石阶上便是大殿。

而就在小石径两边各设下了几桌酒菜,在石阶上大殿门前的廊宇下也设置了一桌素席。是谁这么好客?却在这般时候这般地点?这莫不是一场鸿门宴?

右边,坐着宋问心、李啸天、萧威海。左边,坐着淮安王、月几圆。就在二人之间坐着梅月娇。她一动不动,也未言语,显见已被点了穴道。庙宇外,却是百余名冷香宫弟子与百余名聚雄会弟子各自站立一侧,目光对视,却都未发出半点声响。

淮安王端起面前的夜光琥珀杯,浅尝一口,微笑道:“这是买自西域的葡萄酒,三位且品尝一下,比之你们梅谷的‘梅子香’如何?”

宋问心等人淡淡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宋问心放下酒杯,道:“酒已喝过了,可以直奔主题了。月几圆,我女儿呢?想不到堂堂聚雄会主竟是言而无信之人,说了绿珠要走便走,却又将她扣为人质。”

月几圆笑道:“前辈误会了,我并没有食言。留下令媛的并不是我。”宋问心道:“不是你是谁?聚雄会除了你,还有谁能留住她?”月几圆笑道:“前辈此言差矣。我的武功虽比令媛略高一筹,但要想留下她却也不易。至于要完好无损地留下她,我就更办不到了。”

宋问心心念一转,道:“留下绿珠的莫不是你师父?他的神功已经练成?”月几圆点头道:“正是!”宋问心微微变色,道:“你师父现在何处?莫不就在这庙中?”

“不错!”大殿上有人平静地道。声音很怪,不大不小,语调也很平淡,却叫人分不出这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这人的声音竟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妖异之气,却有说不清这声音怪在那里。

每个人都吃了一惊,同时侧头向大殿望去,只见台阶上那桌素席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一个老人!他也许久不见天日,皮肤特别的白,却并不显得苍老、干燥。穿着一件玄色的粗布衣衫,手持一柄银丝拂尘,神态安详,坐在那桌案后,须眉已现白,但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魅力。

台阶不高,只有七步,他坐在台阶上的普通的梨木桌案后,却象是一个帝王国君坐在御阶上俯视向他朝拜的臣民。他就算穿着这件粗布衣衫同戴皇冠、穿龙袍的皇帝坐在一起,自相形秽的也将是皇帝而非他。

他已不在年轻,但却让人的眼光一落在他身上便再也无法移开。没有人会怀疑他年轻时是一个绝世的美男子。他的风神,他的魅力都是那么独特、那么无可比拟。绝代的佳人可倾国倾城,绝代的男人也可颠倒众生,他无疑就是这种男人!

他坐在上面,用平淡的目光扫视台阶下的人。以宋问心、月几圆等人的功力,竟不知道他是如何来的,何时来的!他神色平静,目光淡然,但却已令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压抑。没有人敢和他平起平坐,没有人和他在一起不会感到被动与压抑。他似乎天生就该主宰万物,主宰世间一切生灵的命运。

宋问心道:“你就是那神秘人,月几圆与淮安王的师父?也就是聚雄会的真正操纵者?”

他点了点头:“是的,我就是!”此时一细听,他的声音深沉而略带沙哑,语调平缓,听来倒极舒服受用。他望着宋问心,微笑道:“绿珠现在聚雄山庄,一切安好,你不用担心。现在,你若要换回梅月娇,就用你自己来换。若要换回绿珠,就只有用萧雨飞来换。”

宋问心脸色变了变。李啸天道:“师父,万万不可!”宋问心似乎没有听见,目光盯在那神秘人脸上,默然半晌,慢慢点了点头:“好,我留下。”

李啸天脸色大变,急道:“师父,月娇不过一后生晚辈,弟子宁可亲手杀了这个孽障,也不能连累师父……”宋问心打断了他:“啸天,师父已决定了,不得多言!”萧威海道:“师父,你不可因小失大,你若留下,后果不堪设想。”宋问心轻叹一声,道:“你们难道还不明白,我若不留下,我们只怕就都要留下了。”

李啸天与萧威海齐声道:“弟子宁可与师父战死在一起,又岂有独自逃生之理?”宋问心冷下脸来,沉声道:“住口!在这个时候,难道还要师父来教你们怎样顾全大局吗?”李啸天、萧威海神情一震,缓缓垂下头去,道:“弟子遵命!”

宋问心会心地笑了:“对了,这才是我的好徒儿。”她的目光转向那神秘人,道:“好,我已答应了你,你先放他们走。”她本还有些担心那神秘人会将自己四人全部扣下,却未料那神秘人微微一笑:“好!圆儿,放人!”对李啸天等人道:“好了,你们可以出去了。我保证,从现在起一直到你们回梅谷以前,没有人敢骚扰你们。”

月几圆拍开梅月娇的穴道,朝她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梅月娇一头扑进了李啸天的怀中,哭道:“爹,这次可不能怨我,都是九表哥他害我——”李啸天伸手搂住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而痛苦的神色,没有言语。

萧威海看着宋问心,宋问心用平静的目光向他示意快离开这里,以免那神秘人变卦。待三人带着冷香宫弟子走远,那神秘人吩咐道:“圆儿,你们也都先退下去吧!”月几圆,淮安王齐道:“是!”领着聚雄会弟子一起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诺大个庙宇,空荡荡的只留下了宋问心与那神秘人。那神秘人在台阶上远远地凝视着好,凝视了很久很久,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他终于慢慢走下台阶,走到宋问心面前站定。宋问心心中诧异,眼见他走来,心中有的竟不是恐惧也不是惊慌,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她呆呆地站着,想后退两步,脚却移动不了分毫,想开口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只觉非常被动与压抑。

那神秘人看了她许久,忽而轻叹了一声,道:“你不用担心。我是绝对不会伤害你的。走,我带你去聚雄山庄。”他伸出手来想拉她的手,很随便、很自然,丝毫没有冒犯与任何不良之意。仿佛一个大人要带一个小孩去逛花灯。宋问心轻轻避开了,心中有的也不是惊惧与羞涩,而是一种奇怪而别扭的感觉。

神秘人又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很无奈,意兴很萧索。他转身慢慢地向门外走去,连头都没有回。宋问心却只有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竟有些身不由已,这神秘人仿佛竟能控制她的心神,连她自己也奇怪自己怎么会对他有一种难以描绘的奇怪感觉。

她没有试着逃走,她知道那是枉然。这神秘人的武功之高,甚至已不在自己母亲、当年冷香宫的创始人玉倩影之下。他最多一百招便可打败自己!

那神秘人只低头前行,似有满腹心事。他走路的姿势虽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却很潇洒自然,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独特魅力,纵使少年男子也比不上。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走着。最受人尊敬的宋问心跟在最受人仇视的神秘人身后这样走着,这是不是很奇特、很可笑?但若有人见了,却只会感到压抑、恐惧和惊疑。

他们之间显然有着一种不比寻常的关系。会是什么关系?无论是什么关系,都只会令他们彼此都感到无奈与痛苦!

聚雄山庄很快便到了。那神秘人带着宋问心走进山庄,来到一间地下室里。室中那白茫茫的烟雾早已散尽。室中陈设极其简陋。只有一张硬板床,床上有一个小小的蒲团,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显得很冷清,却绝不寒伧。

宋问心忍不住问道:“你难道就住在这里?”

神秘人点点头:“是的,我就住在这里。我住在这里整整二十年了,直到那天为了留下绿珠我才走出这地室大门。这二十年来七千多个日夜,我都在这里,既不知昼夜,也分不请季节,更未见过阳光。如今,我这比苦行僧还苦的生活总算结束了。”

宋问心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用这么长的时间,吃了那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苦,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去练那害人也终害己的魔功实在不值得!但我却不得不佩服你的毅力与耐性。你虽令人恨,从某个方面来说也令人敬。”

神秘人笑笑:“多谢!我历来都有个怪脾气,不管什么事,我只要下了决心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无论花多大的代价我也不在乎。”宋问心叹道:“你这脾气也本就令人恨也令人敬。”神秘人笑道:“我也历来喜欢被人又恨有敬。”宋问心道:“你真是个令人难以琢磨的怪人。”

“不错,我的确是个怪人,”神秘人点头承认,但也只有我这种怪人才能成就大事。“宋问心也只得点头承认:”是的,有些事必须象你这样的怪人才能做到,但,“她忽然冷笑道:”有些事象你这种人永远也做不到!就算你能称霸武林并继而夺得天下,但你能得民心吗?你能让天下人服你吗?你的统治能长久吗?你终将死无葬身之地!“

神秘人毫不动气,待她说完,才道:“我到底能不能做到你说的,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我会证明给你看。不过我要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全面发动了,而我们首先要攻打的便是梅谷,并且会轻易地一举成功。”

宋问心心中暗惊,脸上却露出一丝鄙夷的笑意:“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自信,可见你定已准备停当。只是我想不通,你为何会有如此疯狂的想法和举动?你这一辈子的幸福与人间的天伦之乐都被葬送了,你已这么老了,纵然实现了你自己的愿望又有何益?”

神秘人眼中露出一丝深沉之意,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和理解都不相同。我的心思纵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不会理解。因为首先我们从小的经历就完全不同,你根本没有受过我小时候那么多的痛苦、欺凌与沧桑!”

“我本出生在一个官宦之家,从一生下来就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家里时常举行通宵不寐的宴会,往来宾客无一不是朝廷要员与皇亲国戚,只因我家历代高官,且我大姐乃皇帝宠妃,家势显赫一时!可有一天,我家被一道圣旨就满门抄斩了!原来,姐姐失宠了,有人联名上书,告我家贪污受贿,排斥异已,私结朋党,图谋不轨。加之皇帝新欢的挑拨,于是龙颜大怒,御笔一挥,我家数百口人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家中大火十日不灭。昔日暮宴朝欢的雕梁画栋被付之一炬,燃为焦土……”

“而我那时才九岁,因我自幼好武,家中聘了最著名的武师来教我习武,体质一向健壮。官兵搜府之时我正在厕中小解,惊慌失措中我跳进了溺池躲藏方才幸免于难。我本娇生子,出于求生的本能,我意忍饥挨饿在那臭不可闻肮脏污秽的溺池中藏了两天两夜,那种绝望无助的滋味你不会想象得到。我想爹爹,想娘亲,想乳母,想我的兄妹,然而我看到的是冲天的火光,听到的是数百口人奔走号呼的凄厉之声,那种情景有多恐怖、多惨烈你根本无法想像,所以你不会明白那在我心中造成了怎样的震动与创伤。”

“我藏了两天两夜,在第三个晚上才壮着胆子爬了出来,从府中暗沟逃出,爬进荒郊里,躲在草丛中,吃野果,喝冰凉的河水。我病了,又吐又泻,头疼发烧。如在以前,我一生病,全家人都为我提心吊胆,看望之人日夜不息。此时,又有谁来照顾我?谁来保护我?”

“我病得快要死了,山上一个小道观里生火打杂的老道士把我带回道观,扯了些草药胡乱熬了些药水给我喝,我居然活了过来。从此我在道观里住下,吃那些道士们吃剩的剩饭剩菜,他们吃剩的东西很少,根本填不饱肚子,但我却要干最脏最苦最累的活。为了活下去我都忍受了。”

“一天,那老道士进城回来,被吓得魂不附体。原来城中贴满告示在抓我,若有出首之人,赏银千两;若有藏匿者,满门抄斩。老道士不敢声张,将我赶了出来。我开始流浪,以乞讨为生,露宿街头。在大街小巷中听了人们的议论,我才明白我家究竟出了什么事,我所有的亲人已全被斩首,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流浪的生活有多苦,你不会知道。尤其是我这样曾锦衣玉食的孩子,更是苦不堪言。但为了活命,为了复仇我都忍下来了。”

“过了一个月,我到了金陵。我忽然想起金陵知府徐金福是我爹爹生前好友,他曾摸着我头要认我做干儿子,心中一喜,赶去投奔,谁知我连他府前的大门都进不去。看门的差人把我当叫化子打了出来,还放出狗来咬伤了我的腿。我疼痛难忍,忍不住放声大哭,行人尽都止步围观。恰巧徐知府外访归来,派人讯问出了什么事。当他听说我自称是吏部宋尚书的小儿子时,他吓白了脸,假意喝斥我胡言乱语,驱散了行人,将我带进府里。”

“经过梳洗换装后,他终于认出了我,不由吓得魂飞魄散。为了不遭连累,也为了巴结新受宠的皇妃一家,他竟不顾与我爹爹数十年的交情,将我绑进柴房,意欲押解进京,升官发财。我那时经过两个月的磨练,已学会了忍耐与沉着。我在晚上将手凑到灶火上烧断了绳索,纵然烧伤了手、疼得眼泪直流,却还是咬牙忍住了。我终于又一次死里逃生。”

“于是我得出一个教训,爹爹的那些朋友同我爹结交是为了巴结他,因为他有权势,实际上根本靠不住。我便不再奢望有人相助,也不再去投奔那些势利之人,继续我的流浪生活。我虽自幼习武,但毕竟年幼,也没有什么打架的经验,就常被人欺负,连一个比我小但流浪资历比我老的小叫化也可任意欺侮我。我常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甚至被逼从他胯下爬过……”

“我流浪了一年,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磨难,却也学会了忍耐、坚强、沉着。我不止一次地想,我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皇帝为什么能随意杀人?我家为何显赫一时却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我终于明白了,还不是一个‘权’字!皇帝他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可以随意杀人;我家以前显赫只因我爹有权,我家一夕败落只因我爹没有了‘权’!因此,我发誓要抱复,要出人头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这个想法一天比一天强烈,心也一天比一天大。可以说,我活着就是为了实现我的心愿。”

“我十岁时,遇到了一个隐居山林的武林名士,他见我聪明伶俐,沉着冷静,心中喜欢,便将我带回山去,收我为徒。为了达到我自已订下的目标,我疯狂地练武,一心一意要成为一代武林高手。我师父不明究里,对我的吃苦耐劳大叫赞赏,将他所有的绝技倾囊相授。十年过去了,我提前学完了所有的武功。我再也不是十年前那瘦小赢弱、任人欺侮的小孩子了!”

“我没有去找徐金福那些小人报仇,我根本不屑和他计较。我还曾捐给那道观黄金百两,不管怎么说,他们必竟对我有恩。虽然那老道士救我是为了多个使唤的小工,可他毕竟救过我,所以我要报恩。我要实现我的愿望,让江山改姓、百姓易主!那样,方能消我心头之恨!现在你明白我为何要花这么大的代价去争霸了么?我虽已老了,但只要我一息尚存我都要继续努力!哪怕只能做一天皇帝我也满足。其实,早在四十年前,若非你母亲插手,我就已经成功。”

神秘人叹了口气,又道:“你也许会奇怪,那些好几十年前的往事我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其实,那些事我又何曾有一日忘怀过?那夜空中冲天的火光,数百口人奔走号呼的惨相在我心上烙下的印痕,那一年流浪生活中饱尝的苦痛,又岂是几十个春夏秋冬冲淡得了的?唉,你不会明白,不会明白……”

他说得很缓慢,也并不激动。但这种平淡只能证明一件事,那就是这些话他已在心中说过千百次了,而每说一次,他的决心便会加重一分。他心坚如铁,绝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打动、改变。

宋问心呆呆地听着,竟有几次差点落下泪来。她并不是个很容易被打动的人。她也不明白这神秘人那平淡、简洁的讲叙为何会如此感人落泪。是不是因为他讲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他的心声泪痕?所以无须任何夸张与修饰也可打动人心?宋问心忽而觉得这神秘人既令人恨又令人敬,还有点令人怜悯。她默然半响,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神秘人淡淡笑了笑:“我只不过是要你了解我。我的故事还从未讲给任何人听过,除了你母亲和你。你和别人不同,你应该知道我的故事,应该了解我。”

宋问心怔了一怔,道:“你倒底是谁?你究竟想怎样?你莫非要用我去要胁萧雨飞?”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个形象么?”神秘人叹了口气,伸手往墙上一按,墙上现出一个长方形小洞。他从洞中取出了一个小檀木盒。宋问心诧异地看着他,心中七上八下,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

小盒打开了。盒子里面有一副白绫。这白绫质量很好,虽已存放多年,却色泽如新。白绫上画着一副画,是一副美人图。这是一位足可倾城倾国,颠倒众生的佳人。约模二十多岁。她巧笑嫣然,眼波如水。虽只是一副画,却已可令人看得目瞪口呆,看得心猿意马,意醉神驰。只听他叹道:“你我虽是死敌,却也是至亲啊!”

宋问心的脸色一变:“你,你说什么?这副画是哪来的?你,你……你倒底是谁?”

神秘人初见此画,神情也曾露出一丝激动。此时又平静下来,道:“这副画是我画的,画中人便是我的妻子。”

“什么?”宋问心呆住,仿佛一只无形的魔手扼住了她的咽喉,使她迫于呼吸,发音困难。许久才艰涩地道:“你,你……你没有死?”

“是的,我没死。”神秘人道:“我想做的事还未完成,我又怎会死?我不会死,我宋如玉要称霸武林,改姓江山,要流芳百世,名传千古!”

宋问心脸色顿时惨变,不但声音、连身子也在颤抖。

这神秘人原来竟是宋如玉,他竟没有死。一切疑问都已解开,所有真相已大白。

宋如玉也似动了真情,柔声道:“心儿,已经五十多年了,爹一直都在想你,真的!不管我是怎样一个人,如今我老了,我都希望有一个人在我身边,孩子,这个人就是你啊!爹一直都在想你……”

宋问心忽然冷静下来,毕竟数十年清修,她的自控力也很强了。她冷笑道:“谁是你的心儿?你不是我爹,我爹早死了。”

宋如玉的声音中也夹着一丝激动与痛苦,“心儿,我知道你是不会原谅我的。可是,我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啊!你的血脉中流的是我的血,没有我也就没有你,不管我是什么人,不管你认不认我,这都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啊!”

宋问心的身子一阵颤抖,痛苦的叫道:“不,这不是事实!”她紧闭上眼,泪已流下面颊。终于,她轻叹一声,又冷静下来,睁开眼道:“不错,无论如何,不管我认不认你,你都是我的生身父亲!我的血脉中流的是你的血,没有你就没有我……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宋如玉眼中露出一丝喜色,欢悦地道,“心儿,这么说你肯认我这个父亲了?”宋问心不答,问道:“早在我出世前你不就喝绝情酒而死了么?你怎么还活着?”

“这也许是天意,是上苍在助我完成我的霸业!”宋如玉道:“当年我与你娘相处不过三年,就被她瞧破了我的企图。有一晚,她与我在梅谷对月小酌,我在饮下一杯鲜红色的美酒之后,她突然对我说那酒竟是毒中之王的绝情酒!她眼中含泪,却是神情坚定,道‘我一片真心待你,未料你竟只是想利用我。眼见你在歧路上越走越远,我只有杀了你。我宁可你恨我,宁可孤独一世,也不愿眼睁睁瞧你害人害已’,我自知这毒酒已经喝下,再无法可想。反正都是死,还不如再赌一把,你娘精通天下毒物,说不定能再想出解除之法也未可知。便不动怒,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道‘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我沉溺自己的血海深仇不可自拔,以致一步步走到今天,辜负了你一片心,我不怨你——’她未料我会如此,颇感意外。我继续向她忏悔,终于将她完全打动。”

“此时毒已发作,她抱着我,见我即将死去,忍不住说,她研究毒物已久,一直在思索这毒中两王、绝情酒与焚心断肠散的解法,这二毒一个至阴至柔,一个至阳至刚,既然都无解药,不知能否以毒克毒,让二毒互相牵制,互为解药。只是一直未曾尝试。反正我已必死,不如听天由命。她便又给我服下了焚心断肠散。两种剧毒在体内交锋,真是苦不堪言,我当即痛得昏了过去。等我醒来已是三日之后。原来这一冒险竟真的成功。我大喜,自思你娘绝不会再为我所用,我虽爱她,但却不愿为她放弃自己夺取天下的宏伟大愿。一旦身体恢复,便悄悄溜出了梅谷。”

“一见我失踪,你娘便知大事不妙。她后悔莫及,自知这一放过我,后果不堪设想。本想追杀我,未料此时腹中竟已有了你。等她生下你,恢复了身子,我已暗中组建了聚雄会。她认为祸由她而起,决意要阻挠我。所以当天下武林门派在泰山绝顶挑选武林盟主,她才会一改淡泊心性,前往争夺那盟主之位。后来,她顺利地一举夺魁,并在梅谷创立了冷香宫,我则躲在江湖之中,扩大聚雄会的势力。两股势力虽一直未正面交锋,却是在暗中角力。没想到我所中的两种剧毒虽互相克制,却时不时此消彼张,在体内发作一番,每次发作不仅痛苦至极,还会暂时失去武功。一直过了十多年,我才得知,若修习了佛门至宝‘洗髓经’与‘易筋经’,练成佛门无上神功,就可将两种剧毒一一化解,排除体外。便决意到少林寺盗经。”

“那晚我来到少林藏经阁,顺利地盗得了‘洗髓经’,却未找到‘易筋经’。我修习‘洗髓经’半年,感觉内功大有进益,且体内剧毒也化解了不少,只是不能根除,便想再上少林盗取‘易筋经’。不料这次却一点也不顺利,我刚盗得经书,便被守经的智慧发现,他乃少林寺第一高手,我一时之间也奈何他不得,我二人一路激战至嵩山后山,终于一掌将他击为重伤。我正要杀他,你娘却赶来了。我自知武功非她敌手,便以智慧为人质,要胁她道,如果她不放过我,便要杀了智慧,并将两本佛门至宝毁掉。我两人静静对峙片刻,她忽然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性情偏执,要你放弃说什么也不可能。只要你肯放过智慧,交还经书,并答应我四十年内不得为乱,我便可放过你,并且从此将这幻月宫主之位传给问心,回我的蓬莱岛去,四十年内也不再回中原一步,如何?’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不想再和我相斗,要与我各自退让一步。待四十年后,我已是八十老翁,纵有什么宏伟壮志也已消磨尽了。”

“我左思右想,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得依了她。但提出我体内余毒未尽,经书只能将已阅过的‘洗髓经’归还,这‘易筋经’我却要带走。她犹豫了一阵答应了。我便将洗髓经取出放在智慧身上,转身离去。这一幕智慧都瞧在眼里,才明白我与幻月宫主的特殊关系。所以这四十年来,他从不对任何人提起那晚之事。你娘是一诺九鼎之人,果然回宫后就将宫主之位传给了你,却以诈死之术,脱身回了蓬莱。中原无人知其来历,只有我知道,她来自蓬莱仙岛,是蓬莱岛主的独生掌珠。如今四十年期限已至。她与我竟都还健在。但她万万不会料到,我虽已八十高龄,却雄心未死,壮志未灭。她想让时间来改变的一切不仅没有改变,形势反而更不由她控制。”

宋问心默然半响,道:“所以她才知道绝情酒与焚心断肠散能毒性相克,便让秋儿代飘儿去死,正好解除秋儿所中的焚心断肠散是不是?而你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你知道秋儿是饮了绝情酒而死的消息后,便派月几圆去杀飘儿,以免他与秋儿练成相思断肠剑法,对不对?”

宋如玉道:“你只说错了一点,我没有派月几圆去杀飘儿,我是叫他去把飘儿带回来见我。虽然他是我之大敌,但毕竟是我的后人,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伤害他。”

宋如玉冷笑道:“那他上次落入聚雄山庄,为何会被折磨得九死一生?难道你那时不知道他是绿珠的孩子,我的亲外孙,你的重外孙?”

宋如玉道:“那一段时间我练功正至紧要关头,没有时间去看他。我早已借口他与蓬莱蓬莱主有特殊关系,不能得罪蓬莱岛主,吩咐月几圆和淮安王不可伤他性命。何况这些年我不能出面行事,所有的具体事务都是月几圆与淮安王在打理。他们会如此尽心,只因他们知道我年事已高且没有亲人子嗣,纵然得了天下,也迟早会传给他们其中一位。若让他们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尤其飘儿和我的特殊关系,飘儿就会有性命之忧。所以他们要逼迫于他,我不仅不能阻止,反而只有故意纵容,我料定月几圆为了得到那些卷宗,不管怎么折磨他,也必不敢把他弄死。何况飘儿性情太过倔犟,我也想让他吃些苦头,磨磨他的锋棱戾气。我本是一片苦心。”

宋问心道:“那你命月几圆设计陷害他又是为何?”

宋如玉道:“这嫁祸之计不是我出的,是月几圆。他很能干,除了一些大事要向我禀报或请教外,会中的一切事务都是他在做主。他想挑起冷香宫与武林同道的不和。在我看来,此计一来这对飘儿没有性命之碍。二来飘儿他是我宋家的独根苗,我若得了天下,死后便要传位于他。所以我必须要他归服于我,他若在江湖上走投无路,惟一的出路就只能是归服我……唉,没想到这孩子软硬不吃,真拿他没办法。不过,我已写好了书信派人去送与他,告诉他一切真相,叫他看清形势投靠我,以后,这天下便迟早是他的。”

宋问心冷笑道:“你在做梦!你这梦倒做得真荒唐!”

宋如玉并不动怒,道:“就算是梦,我也要把它变成现实。一件事管它多难,你若未尽全力去做又怎知它不可能成功?这梦就算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绝不放弃,会努力到底。我这一辈子,最信奉的人生准则便是尽人事而后方可听天命。”

宋问心叹了口气,黯然道:“看来,你已是中毒太深,无可救药了。”

宋如玉却淡淡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本就不必幻想说动我,我也不会奢望能打动你。但,我要你留在我身边。我已老了,我要你留在我身边陪我共渡晚年。心儿,五十多年了,爹一直很想你。现在,爹终于可以和你还有绿珠在一起了。”

宋问心无言。此时陡然知道这诸多尘封多年的往事,才知道一切祸根孽缘都与已有关,她能说什么?默然半响,道:“绿珠现在何处,我想见见她,可以吗?”

宋如玉微笑道:“当然可以。只要你高兴,你们母女俩可住在一起。来来来,今晚我要设宴为我们一家团聚庆贺!”

宋问心道:“此时你就不担心月几圆与淮安王知晓你的身份了?”宋如玉胸有成竹地道:“此时我神功已成,还怕他们?以前,我是担心他们趁我练功之际,对你和绿珠母子不利。何况,他们的武功皆是我所授,我在关键处都有保留,若我一死,他们也将万劫不复。”

当晚,聚雄山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明月之下,花园之中安排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月几圆与淮安王坐在下首相陪。此时才终于明白师父与冷香宫的特殊关系,二人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却都是不动声色,面含微笑,恭敬有加。

面对着满桌山珍海味,宋问心与欧阳绿珠真是味同嚼蜡。宋如玉却是心情甚好,开怀畅饮。一张久未见天日的苍白的脸上渐起红晕。凝视女儿半响,道:“你倒真有点你母亲当年的样子!唉,从你出生我就未给过你半分温暖,我真是问心有愧。”

宋问心倒了满满一杯酒,双手奉与他,什么也没说。宋如玉眼中闪过惊喜之色,叹道:“想我这一生,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失去了太多的东西。没想到今日还能暂想这片刻天伦之乐!”

宋问心缓缓低下头去,低声道:“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我的……父亲!”宋如玉的眼似已湿了,道:“你终于肯认我这个父亲了?”宋问心无言,只慢慢地点了点头。宋如玉哈哈大笑起来,举杯一饮而尽。欧阳绿珠也倒了一杯酒,无言地双手奉于他。宋如玉毫不犹豫地接过便喝。

当酒干席残,他不禁酩酊大醉,摆摆手对月几圆与淮安王道:“你们下去,让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聚聚。”月几圆与淮安王对视了一眼,眼中露出担忧之意,却只得恭敬地应了,转身退下。

宋问心与欧阳绿珠一左一右搀扶着宋如玉在花园中漫步,他虽是醉眼朦胧,脸上却神彩奕奕,笑道:“好,好,能有这片刻之乐,我此生也足矣——”

笑声未停,宋问心却突然一翻腕,扣住他的脉门,欧阳绿珠另一只手已闪电般点了他身上的几处穴道。宋如玉眼中醉意退去,露出一丝深邃的悲哀与痛苦之色。

宋问心目中已有泪,声音也在微颤,“我,我……你原谅我!”宋如玉淡淡道:“你没有错,不需要我的原谅。你我虽是父女,却已注定了要成为敌人!但,你却做错了,你实在低估了我。”他本已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但他的手忽然动了动,竟抬手去拭女儿眼中流下的泪。

宋问心与欧阳绿珠俱吓了一跳,失声道:“你……”宋如玉缓缓道:“我已练成洗髓经与易筋经,周身的穴道经脉都已移位。何况,我早已料定你与绿珠肯认我,便是为了要杀我,早已有了准备。”

宋问心脸色惨变,突然一把推开女儿,反手拨出腰间长剑向自已胸膛刺下。宋如玉大惊失色,长袖一拂,卷住了她的长剑往自已面前一拉。宋问心顺势将剑往前一送,反而刺入了他的左胸。

宋问心松手撤剑,踉跄后退,脸白如纸。凄然道:“我本不想杀你,只想废了你的武功,让你死了争霸之心,解散了聚雄会,好接你去梅谷共享天伦之乐。但,我知道那绝无可能,所以只有杀了你。我宁可做个弑父的大逆不孝之人,也不愿你成为千古罪人,遭千人唾、万人骂!”

宋如玉脸色也大变,眼中一丝醉意也没有了,凝视着女儿,什么也没说,只缓缓地将插在胸上的剑拨了出来——剑上没有一丝血痕!他轻叹一声,道:“心儿,你说这番话的口气就同你母亲当年一模一样。你又没有错,却又错了!我若是如此轻易就会被人杀死,又怎能有今日之霸业?你又低估了我。你本该知道的,一个月几圆已令你头疼,而我岂非比他更难对付?”

宋问心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几乎已彻底绝望了。宋如玉一抬手,将长剑掷出,正好不偏不斜地插回她腰间的剑鞘里。他沉默了一下,黯然道:“你,带着绿珠走吧!不过,”他缓缓地一字字道:“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若再与我为敌,”他的眼中忽然射出冷如剑锋、锐如芒刺的光来:“就休怨我不顾父女之情!还有绿珠与飘儿,也一样!”

他回转身低头前行,没有回望,胸膛却不停起伏,显见心中也是激动不已。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长啸,一条人影大鹏般飞掠而来,手中之剑化作一道长虹直刺宋如玉的背心。宋如玉毫不惊慌,衣袖反卷而出,已将来人长剑卷住。

来人一拉,纹丝不动,不由大惊,连忙松手撤剑,倒掠而去,直掠出四丈余远方才停下。这人竟是伤心客!宋问心失声叫道:“啊,欧阳!”

欧阳俊生道:“你没事吧?”语声中夹着掩饰不住的关切。宋问心知道他必是听说自己陷身聚雄山庄,便立即不顾危险前来搭救。他虽三十年不肯原谅她,心中对她,却仍是关怀依旧,不由百感交集,答不出话来:“我……”欧阳俊生见她无事,心下顿宽,目光随即移向宋如玉,凝神以待。

宋如玉脸色冷峻,杀机已起。他必竟也是人,也有感情,他不想对自已的亲生女儿下手,不到万不得已他还狠不下这个心。但女儿却要杀他!他心中本来正强抑怒火不发,此时一腔怨气顿时发泄向欧阳俊生。

他忽然一抬手,手中之剑脱手飞出,快如闪电,迅如奔雷,带着纵横天地无坚不催的剑气刺向了欧阳俊生。他的剑还未到,那一剑之气势已先声夺人,那森冷的剑气已夺人心魄!没有人能接下他这神功练成后含愤而发的第一剑!几十年的苦练、满腔的怨气,这一剑既出,便必有人倒下——无论这人是谁。

“啊”的一声惨呼,已有人倒下。宋问心护在欧阳俊生身前,已被这一剑穿胸而过,鲜血如泉般涌出。血花飞溅,溅在她身上,也溅在欧阳俊生身上!宋如玉惊得踉跄后退。

欧阳俊生脸色惨变,猛地扶住她,将她抱在怀中,呼道:“问心,问心……”欧阳绿珠扑在她身边,嘶声痛哭。宋问心脸白如纸,气息已弱,她望了丈夫和女儿一眼,什么也没说,只将目光缓缓移向了宋如玉。宋如玉面如死灰,呆立无言。必竟,她是他的女儿,他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魔君也并非真的冷血,他也有情。只不过他也有欲,他把欲看得比情重。

宋问心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缓缓吐出一个字:“爹!”宋如玉身子一震,脸抽搐了几下。“爹,我知道,我纵死也不能挽回你的心,也不能阻止你去完成你的霸业。我只求你一件事……当你和飘儿面对面之时,无论如何,你,你不要杀他……他是我们宋家唯一的独根苗。你若杀了他,我们宋氏祖宗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放过你……爹,你答应我,你一定要答应我……”

宋如玉走过来,握住女儿的手,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缓缓道:“我答应你!但你明白,我只能做到不伤他性命,至于别的伤害,我不能保证能完全避免。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宋问心凄然一笑:“我明白……我明白!”她回转目光,凝视着欧阳俊生:“欧阳,你肯原谅我了么?我……”欧阳俊生已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泪眼已模糊。

宋问心笑了,笑得很艰难:“欧阳……萧雨飞是咱们的亲外孙,你知道么?”欧阳俊生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他忽地大声道:“问心,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你,每年五月五日,我都去给你吹了笛的,你听到了么?以后每年五月五,我也会去吹笛给你听……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的妻子,是我惟一的爱人!”

宋问心满足地笑了,缓缓闭上了眼,呼吸已停。她一生只做错了一件事,但却已令她用一生的幸福作了代价。但她终于赢得了欧阳俊生的谅解,纵死也可暝目了。欧阳俊生忽然仰天长笑,笑声中泪水滚滚流下:“问心,问心……我错了,我也错了!”他忽地起身,抱着她狂奔而去。

宋如玉没有拦他。他明白,女儿生前不属于自已,死后也不属于自已。但他也满足了,女儿死前必竟叫了他一声——爹!欧阳绿珠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掩面奔去。宋如玉也没有拦她,只喃喃道:“去吧,都去吧!不属于我的,终究不是我的。”回首看着地上那滩碧血,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良久,脸上的痛苦之色渐渐凝固,化为寒冰,凝为钢铁。宋问心之死并没有动摇他的意志,他的决心仍未有丝毫改变。

为了心中的**,他奋斗了漫漫一生。牺牲越大,他要达成目的**反而更强烈。纵然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他也不会停手。无论如何,他不会因任何人放弃他的霸业。他做任何事历来都要一直做到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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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潇雨飞花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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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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