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东下

第五十七章 东下

漕运总督邵灿的儿子,叫人在暗巷里打了一顿,老爷子十分生气,当即呈递了乞骸骨的奏折,当然免不了的,要将近段时间以来叫他这个漕运总督只能守着手底下几百个兵磕磕巴巴过日子,胜似一方诸侯的胜保告上一状。

这些大员们的告状斗法,跟林山没有什么太大干系,十八宴请周边蒋坝翟定南,高良涧刘兴保等地方豪强之后,少不得要打个条子到胜保钦差行辕去,以整饬淮安地方武备为由,东下募兵。

邵灿的二公子受了重伤,瘸了一条腿,自然是不能跟着去了,跟老爷子辞行的时候,邵灿气呼呼的数落了一通胜保的不是,也算是说了个明白话:“心北啊!你是忠良之后,可要当心着些,我看老二要不是想跟着你去募兵,不会有这个差池。唉,你募勇是对的,手里头有兵,才不能叫人欺负了啊!唉,我真是悔,早些个听老二的话。。。”

林山自然是要谢过老人家这一番经验之谈,丢了二百两银票的慰问款子便辞了出来。

第二天的时候,熊有能便从京师里回来了,带回来一大堆书信,这个王爷那个王爷,各部里交好的同僚,包括毛昶熙等人,也都回了信过来,也来不及细看,林山就拆了毛昶熙的信,和醇郡王的书子看了。

毛昶熙如今是左副都御使,算是言官们的领袖人物了。对京里近一阶段几个留言说的很透彻,当然也免不了的会在私信里说一说自己的观感,到底是在一起混出感情来的,在咸丰和恭亲王的关系上,见解几乎跟林山一模一样——皇帝老子这是要学郑庄公了。所以用他自己的话说,近来他很安分,已经很少去惹事了。肃顺也答应过他,下半年要放他去河南帮办团练。在林山这边的情形,毛昶熙的建议很简单,就一条,先抓了兵再说,趁着苏北省里督抚不敢碰,胜保又要忙着对付捻子的时候,赶紧把兵练起来再说。

醇郡王那边,林山去信的时候是很下了功夫的,考虑到此人日后的重要性,林山很凑他的兴致,半真半假的向他讨教了些练兵的要诀之类的。满足他一把爱练兵的虚荣心,这份回信也很客气,先是说大豆赈灾的事情,很承情什么的,然后接下来还真是厚厚的一沓子练兵的要诀,说是跑了兵部职方司好几趟,弄了些行营练勇之类的诀要,还从职方司那里弄了几份雍正年间刻绘的苏北一带的地图。

这封信不知道是哪个师爷的手笔,字写的很漂亮,但话语却很嬉皮。不过好在总算是有份助力在,林山也很高兴。

那几分地图其实还是很有用处的,尽管沿海地区每年的海岸线都要向东推移,但毕竟内陆里并没有什么大变化,黄河改北后这两年淮河复盛,也就是多出几条新的河流来罢了。林山笑着将书信收了,问起了其他人的情形。

邢彪也来了,这厮在北京是属于呆不下去的类型,没了职差,又得罪了满洲大家族,上头更没有理由看小孩一样看着,所以只好拖家带口的跟着过来。

还有的就是那两大夫,内科的孙延康,和他那个安徽老乡赵乡桐。带来了端桂的消息。

这小子在惇郡王府里真的呆了下来,但不知道为了个什么事,言路上有人说惇郡王家里太监多了违制,好像为了这个事老五跟老六还闹了点什么不愉快,最后送到宫里了事。再往后,就不晓得了。

熊有能一回来,林山这边人手就宽裕起来了。家里头委给老五根,将各路案子交给淮安府那个通判陶金诒之后,便领着自己手底下从北京带来的八个兵马司老伙计,加上胜保派来的一小队杂兵,这就上了船,沿着淮河到了第一站安东县。

在船上他早已把东三县的情形摸了个滚瓜烂熟。三个县加起来丁口一百万不到一点,算起来人口大概也就是三四百万。排除老弱妇孺,中间的青壮男子大约有一百万左右。按照三人一杆枪的比例,每个县每个月征四百人,也不是太难的。

为难的就是这次林山很想在东面的阜宁或者是盐城县找一个点,用来作为自己的练兵基地——他有上海那边的粮饷来源,弄到淮安去只怕要羊入虎口,只能且在这两个离府治远一些的县里头安顿下来。

“大人——”林山的一条官舰,是河督衙门的船,坐的是林山,郑雨春,熊有能等八人,舱中的书房里,这会儿就是林山和郑雨春坐着,林山正拆看那些书信的时候,这边郑雨春带着些疑惑说话道:“其实要募勇的话,灶丁上能弄出不少来的。那些人没有半点想头,大人要是能给他们一点进身之阶的话,大人您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所谓灶丁,既是盐场上那些煮海人,是个很古老的贱籍了。从宋朝开始,一直都在贱籍。因为关系到国家经济命脉的缘故,所以即便是雍正年废除自宋元一直秉承到明的各类贱籍时,灶丁依然不动。煮海人一辈子的想头,就在那一片海,就在那一片草荡。(草荡地,不便细表,煮海取盐的关键所在。每丁负责几十亩到几千亩不等,不准做其他用途。只能备煮海之用。)

这年代唯一的进身之阶——科举,更是与他们无缘。所以这些人很朴实也很绝望,也从不念书,感情上来说的话确实是像郑雨春所说的,你给他一条路,他能把你当父母敬。

但。。。

见他犹豫,郑雨春以为是动了心的,趁热打铁道:“大人,如今反正是产盐锐减,与其那么多灶丁闲置,倒不如给他们一条生路,也省得他们无所事事,早晚要弄出一个本朝的张士诚出来。。。大人,您想想,我们如今在淮安人地两疏,这支兵。。。”

“你不用说了。”林山见他说话声音较小,量后面那条船上胜保的人听不到,看了郑雨春两眼,摇头道:“永庆,你我份属谊亲,有些话我不能不跟你说。。。”

郑雨春听着林山在舱中边看着书信,便随口道来的一番言论,脸上从失望,到激动,又到拜服,真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永庆,到了盐城境内,你不妨将上头的话再说一遍,说给他们听——”林山朝后头的船努了努嘴道:“先跟你说明,我恐怕是要骂你一场的,后头你就留下来吧,替我做这些事。若是我所料不差的话,下半年胜保要有一番蹉跌的。到年终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带起五六千人出来。永庆,光阴苦短啊!”

他说的也是自己的一番感叹,时间确实是紧了些,光有人还不行,还得有教官,手底下熊有能这些人终究是北京城里呆久了的人。林山他是北京人当然知道,油气,嘴皮子不错,但正儿八经办起事来,未必能有什么效果。而且下头的兵,全都是木讷朴实的人,非得有好教官调教不行,叫这些人带,只怕没几年功夫,一个个的都要跟着油里油气起来。

放下一份阎敬铭的信,说的是胡林翼上奏请调这位在京里混的难堪至极的户部主事去湖北,准备料理了京中一些琐事之后,就要动身的。

提到胡林翼,他心里也好奇起来,以自己这身份和胡林翼,沈葆桢等那些人的关系,熊有能这边都打北京一个来回了,怎么那边居然还是没有回信来?

莫不是信路已经完全不通了?要从其他地方绕路?

这么说起来的话,安徽的军情就相当紧急了。这个念头在心里也就是那么绕了一下,再回头想练兵的时候,就稍稍有些急躁了,最起码的,要在李秀成兵锋直逼上海之前,手头要有兵连起来,还要打出一定的名声来。时间确实是紧,这教官的问题,还真是叫人头痛啊!

看了看那边会意理解,低头帮着整理书信的郑雨春,林山也没心思再去翻检下头的书信了,交代了两句,踱步上船头,跟熊有能他们几个闲聊了起来:“北方人呆淮安,不那么惯吧?”

“爷,看您说的,您还不是打小就咱们北方人?还成,就是冷了些,往年在北京要叫人说来听,小的准定不信,南方嘛,怎么也冷不过咱北京啊!”熊有能这一组下头,基本上都是那种能苦中作乐的年轻人,听林山问起,那个叫陈子勇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略带些巴结的笑容,回话道:“谁知道到这地儿一瞧,嘿!这一晚上一晚上的冷的睡不着!”

“你那不是冷的睡不着,是想大姑娘想的睡不着。”张保胜年纪大些,冷飘飘过来一句调侃,窘的陈子勇脸上红了一大片,大伙儿哈哈大笑,顿时就把气氛闹活络起来了。

“大小伙子,如今也好歹是三月下了,开春了嘛!”林山看着河沿上偶尔冒出来的嫩黄嫩黄的油菜花,偶尔远方农夫耕牛,早田里也偶尔有插秧的农人,当真是一副乱世桃园的风景。打趣了陈子勇一句。转脸朝后头船看了看,钦差行辕里出来的大爷兵们一脸的不乐意。与这边形成鲜明对比。

“大家伙都是我林某的贴心兄弟,来路上你们也晓得的,三个县上我请他们典史练了几百号人。除了老熊跟我,老张另有派场之外。你们六个人,每个县里我打算留两个,委你们八品衔,替我看着他们典史,也替我练一练这些兵。你们年纪轻,提防着点地方上老油条把你们当庙里菩萨供起来。到了县里头就跟京官外放似的,花了眼。这不行,我丑话说在前头,我林某人一番前程,就在你们手里这些兵身上,下半年说不定就要动刀兵,坏了我的事,虽说我是个书生,但也是不能饶你们的。你们大老远打京里跟我跑这穷旮旯,是一份情义在,所以我把这话说头里,到时候再说起来,我林某人对大伙儿也有个交待。”

从上海到淮安的一路上,林山对几个县的基本情况也大抵有个了解,蜻蜓点水的过,浮光掠影的也能看出来,这些穷县的县官大抵都是那种混日子的老头子,除了盐城县因为盐务大县,要兼管盐务的缘故,县令黄之焕看上去年轻也精明些之外,安东县和阜宁县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头。

而黄之焕跟两淮盐政上头又有七扯八绕的关系,所以想来想去,林山一体委的是本县的典史,以每个月支应菜油钱一两六钱,战时二两的例,在各县里以到台衙门的名目,各幕了一支二三百人规模的乡勇。

好在他这个三品衔分巡道对于下头县里来说,算是天大的官了,所以除了盐城县毕竟见世面要多些,不太怕这珊瑚顶子的道台之外,其他两个县的典史最起码看上去都是一脸毕恭毕敬的答应了差事。

这一趟东下,自然就是要验看这些人办事的能力了。他毕竟是底子太少,什么班底都得从头开始培养,眼下身边这些人,以一个珊瑚顶子道台来说,实在是太少了。所以,林山对这些人很看重,尽管各有七七八八的毛病,但还是推心置腹的像兄弟一样的处关系。

但再往后,再下一层的班底,就要从现在开始去慢慢建立了。

远远看到来时到过的妙通塔七级浮屠和它身边略矮些的月塔,安东县到了。

因为没有派人事先知会,码头上自然没有官老爷们迎接,林山带了人上岸来,请张保胜领了去城中一家馆子,招待好胜保的那帮人之后,便一身微服,在地方上那些略有些目光呆滞的老百姓注视下,去到了妙通塔上,那边自有能仁寺的和尚接待,寺里也赶紧的派了人去传县里几套班子来见。

“安东离淮安最近,陈子勇,宋春庆,你们两个年纪最小,离得我近些也好。”林山谢过沙弥奉茶接待之后,谢绝了指望着上官打发两个香油钱的庙里肥方丈,点了两个人出来笑道:“这里的典史姓殷,淮北鲁南有数的大姓啊!本地豪强出身,你们两个有福享了。今日晚了,明日看兵,你们记住了,腰站不直的,头抬不起来的,脸上犯傻气的,眼神浊气的,都不要,姓殷的早前跟我说能募七八百个人出来,你们给我照这两条捋!我回程的时候你们能弄出三百个入我眼的,给你们记一功!”

说完略觉得这番话有些官气过头了,他自己毕竟不是上下尊卑严格的年代的人,下头人不怎么觉得,他倒有些过意不去起来,补充了一句道:“喏,永庆在这,他是我舅哥,我那功劳簿上,他还没一笔呢!”

一句玩笑过去,气氛便又融合起来。这个没架子的官的形象,这帮人也是熟悉了,但毕竟是不敢高声,捂嘴笑了笑。

有没有架子毕竟也是要看人的,林山一眼瞥见外头街面上官轿衙役开道,一溜烟的过来之后,敛了敛心神,冲外头颠巴巴跑进来的胖方丈圆惠淡淡的道:“怎么了?”

“大人,县里正堂胡老爷,二衙老爷他们都来了。。。”

“出去——”林山轻咳了一声敛了笑容。翻起眼皮扫了圆惠一眼,胖和尚顿时没了笑容,心惊胆战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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