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一霎冷风生穹幕 几回疏雨滴清荷

十四 一霎冷风生穹幕 几回疏雨滴清荷

黯然**者,唯别而已矣,生离死别,尤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

小荷玉颜如水,苍白而宁静,黯淡无华的眸子已被不堪疲惫的眼睑遮盖,反倒显得不那么凄楚,薄翘芳唇也青如玄霜,不见一丝血色,夜风拂过她的冰凉娇躯,将抱着她的齐天月也浸得一阵阵寒意升涌。

小荷的气息微弱如缕,却依旧执着而艰难地伸手勾住了齐天月的秀颈,另手在她姣容上轻轻摩娑,点点笑意也随之在小荷脸上盛漾,仿佛天国神宠般静谧甜美。

“天儿妹妹,我快要再也不能见到你了。”小荷语气出奇的平稳柔和,临终前的回光返照,让她可以屏蔽一切苦痛,清晰地表述,“真的好舍不得……”

“不……”齐天月只挤出一个字,便又被巨大的自责和悲哀压迫的快要窒息,她将小荷的蜂腰雪颈揽紧扶起,将二人的明玉秀颊反复挨擦着,几点泪滴随着她的动作落在小荷冰凉的唇上,璨若明珠,在这个没有一丝光亮的深夜荒城中,显得格外晶莹剔透,齐天月玉喉哽咽,仿佛塞着一团巨大的棉花,“小荷姐姐,是我害了你……”

“别这么说,也不许哭。”小荷努力挣起几分,柔柔地替齐天月将泪珠逐一吻干,只是声音却越加倦乏低落,“我害怕见到你伤心的样子,害怕听到你悲伤的声音,你不快乐的时候,我的心就抽疼的厉害。”

齐天月用力摇摇螓首,拼命将泪水忍了下去。

“乖。”小荷面上笑容更加温馨灿烂,“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我对你撒谎了,才会受惩罚。”

“小荷姐姐……”齐天月心恸欲死,直道小荷命在顷刻,连神智都不能保持清醒了。

“其实,我……”小荷的声音稍稍中断了一下,脸上浮起了苦涩和幸福交织的神情,“我一直……一直忘不了你,忘不了那个晚上,我想……我是喜欢你的,你知道是什么样的喜欢的,对吧?”一抹嫣红微微显现,将她苍白俏面映得素丽无双。

“我……”齐天月芳心一片紊乱,不知该怎么对小荷开口,那一晚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一半的起因是自己冒失莽撞,另一半的原因,恐怕还是那个无聊的灵童能力,然而无论她再对小荷怎样怜惜,齐天月心中却非常清楚自己喜欢的人并不是她,可她又实在不忍心打击这个垂死的女孩,一时张口结舌,既痛且怜,无辞以对。

“不要说。”小荷企求地将齐天月丹唇轻轻遮按,“我不愿意你为难,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克制不住要想你,有时在梦里相遇,却总在最快乐的时候惊醒,那时候就觉得胸口好像被大石头死死压着一样,痛得无法呼吸,我曾好多次流着泪发誓不再想你,却又总被这样的梦境把所有的勇气粉碎,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你,我喜欢看到你倔强骄傲的表情,也害怕看到它,你住院的时候,我总想守护你,不让这表情出现,却又总忍不住被它深深吸引,我还真是个差劲的人呢。”

齐天月娇躯再次无法遏制地瑟瑟颤抖起来,滚烫晶亮的泪珠点滴滑落,仿佛一颗颗破碎的水晶心,在这个异化的世界,这种纤尘不染的关怀对她的意义,实在胜过绝大多数事物,而这关怀的发出者,又是一位因为自己的大意疏忽而濒临死亡的妙龄少女,齐天月只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无数利刃不停削割,痛不可言。

“你又不乖了,不要哭,你一哭我的心就好疼。”小荷努力维持着甜美的微笑,轻抬素手,再度替齐天月将泪水拭去,她急促地娇喘几声,又道:“可是,我知道,你喜欢的人,不是我呢,我早就知道的,刚才在台下独自等你的短头发女孩,是你真正喜欢的人吧,她好漂亮,骄傲起来的表情,也和你差不多呢。”

小荷指的是凌葭霜,齐天月却也无心分辩,只觉怀中娇娃的身躯一刻冷过一刻,气息也一刻弱过一刻,她心下惶急,忙道:“先别说了,小荷姐姐,你先休息一下,我们以后再说这些。”

小荷浅浅一哂,嗔道:“傻姑娘,我自己就是护士,难道还不知道自己不行了吗,不,不要哭,其实我好高兴的,最后的时间,是和你在一起单独度过的,没有任何干扰,多么纯净,多么完美,可是,我又好舍不得这一刻,我们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呢?到了那时,你还会……还会记得我叫小荷吗,我……我……我还会……还会……记得……记得你叫天儿吗。”她不住劝慰齐天月不要哭,只是说到最后一句,自己却也情不自禁哽咽了,两道泪水从她紧阖的玉瞳渗出,迅速划过脸庞,滴落下去。

小荷长吸口气,又道:“天儿妹妹,最后为我吹一回箫吧,为我送行,在你怀里先走一步,真是我最大的幸运,至少不用在以后的岁月里,绝望地忍受失去最爱的痛苦,是的,我爱你……我爱你啊,我爱你那时的倔强,也爱你现在的脆弱,爱你那时的骄傲,也爱你现在的温柔……”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有如自语呢喃,俏面神情也越来越欣悦安恬。

齐天月只觉身上寒透入骨,心中凄酸如绞,一时悲愤莫名,一时又沮丧欲死,却终于隔着小荷身躯取过甄陀罗,呜呜吹奏起来。

大宇东南久寂寥,甄陀罗出一枝箫。箫声容与渡淮去,海上魂须七日招。

箫声婉转,说不尽的缠绵悱恻,诉不完的刻骨铭心,上穷碧落,下抵黄泉,腾越之间,便是万丈红尘,顾盼逡巡,幻化无数海市蜃楼,恩情爱恨,有如白莲盎绽,青鸟啁啾,纷纷闪现消逝,又如大洋浮沤,长空飘蓬,历久不衰,洋洋洒洒,渐转渐奇。

小荷笑靥如荷,娇躯如玉,盈盈婷婷,数不清的万彩旋律将她层层包绕,将她映照得仿佛极乐净土之中的无瑕安琪儿,悦耳柔和的箫声令她慵懒不已,勾着齐天月雪嫩秀颈的藕臂也渐渐无力,一分一毫地滑落下来,终于完全脱离,静静垂下。

箫声顿灭。

“小荷姐姐?”齐天月低低询诉一声,这一次,再没有棉花糖般娇糯甜美的声音应答。

甄陀罗自齐天月手中叮当落地,清音有如细玉击潭,涟漪款款,齐天月默默扶起小荷身躯,凝视着她恬静平和的隐隐浅笑,木然不语,半晌,缓缓俯下芳首,将颤抖樱唇轻轻印在少女细腻如瓷的洁白额上,就此凝固,再无任何细微动静,仿佛二人齐齐化作了惟妙惟肖的剔透玉雕。

天地黯淡,星月无光,荒城如海,佳人似璧,整个世界和时间仿佛都死掉了,无数的黑暗有如浓墨铸铁,将她们紧紧裹挟,却始终无法将其吞噬湮没,恰似炼狱中的最后一片白羽。

……

春风夜雨阁中,贵宾既去,弦管止歇,众人无事,各自攀谈。

惟有最后进来的二人仍旧长相对坐,片语不发,他们端坐最僻一角,无人能够觑见,倒也不会引人注目,二人身影在烛火照映之下,较之适才,更加恍惚黯淡,几乎只剩一圈隐约轮廓,一阵轻风穿堂而过,他们身影同灯烛一起摇曳几下,忽如两个气泡炸裂一般,砰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结界之内,齐天月萧然寂坐,怀中小荷身躯已经彻底冰冷,她却一无所感,目光呆滞,定定出神,似乎再无任何事物能够引起她的注意。

浓黑的虚空之中,传来一阵咔咔碎裂之声,由远及近,连绵不绝,直道齐天月身前三尺方始停下,跟着那里夜色扭曲转动几下,现出一个深邃洞口,两道身影从中穿出,走到齐天月面前站定。

司无己和司无邪。

齐天月缓缓抬首,向司无己淡淡扫视一眼,随即便将目光移向司无邪,同她静静对视。

司无己望了齐天月怀中小荷一眼,耸耸肩道:“这是你车祸住院期间的特护吧,应该伊贺御使的手段。”

这一句话仿佛一点火星,登时将齐天月点燃了,她猛然掉转螓首,狠狠地盯住了司无己,沉声道:“如果没有你策划的那场车祸,她就不会……不会……”说来说去,却无论如何不忍心将那个死字吐出,仿佛小荷尚未真正断气,只有说出,才会香销玉陨似的。

司无己点点头,淡淡道:“没错,你可以这么认为,我不介意。”

齐天月一时哑然语塞,不意司无己如此直承不讳,她倒宁愿他反驳抵赖,此刻满腔郁怒盘转不断,却死活找不到宣泄的路子,几欲令她窒息,她抱着小荷急促喘息一阵,总算压抑下来,又喑哑着嗓子道:“你以为她是什么?她是不久前还是一个温柔可爱的活生生的人,有着自己爱恨欢愁的人!”

司无邪伫立旁听至此,玉眸中闪过一道奇异亮彩,寒夜之中,熠熠荧荧,璀璨清丽。

司无己侧耳静听,末了又复微一颔首,道:“话是这样没错,但她总归是要死的,百年之后再看,又有什么分别?”他长生不老,动辄口称百年,丝毫也不以为意。

齐天月闻言废然,并非是同意司无己的观点,但却想到对方早已摒弃七情六欲,直如草木砂石,同他说得再多也是无济于事,一念及此,不禁大感颓凉,轻抚小荷冰冷而恬静的容颜,不禁又掉下泪来。

司无己默默看她良久,忽道:“你在自责还是在怨恨?”

齐天月缄口不答,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确司无己是造成小荷惨死的根本原因,但是直接原因呢?却是自己麻痹失察所致,严格说起来,小荷是死在司无己,火御使和她三人手中的,而此刻在她齐天月中,对司无己的仇视已经退居次要地位了,不断翻涌着的,的确是深沉广渺有如无边瀚海般的的自责,这自责的强度是如此猛烈,令她心口剧痛难当,如受万针攒刺。

恍惚中,林御使临走之前的话语又在齐天月脑海中渐渐浮起,隆隆作响。

“这就是天韵灵童的宿命,你面对的,是同所有知晓这个秘密而又渴望长生的人的战争……”

“不识到它的残酷性的话,总有一天,会被它剥夺掉所有宝贵的东西,生不如死……”

司无己半晌不见齐天月开口,又道:“其实,这个女孩会死,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如果不是今天她死在这里,那么就可能是明天你的另外什么亲友死在别处,归根到底,是你的身份连累了他们,只要对手的目的没有达到,他们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想出各种阴险的手段来对付你,叫你防不胜防。”

齐天月娇躯一颤,司无己这番话狠狠击中了她心中最脆弱的要害,将她推入了无底的恐怖深渊,她缓缓垂首,低声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嘲笑我的么。”

司无己闻言不禁莞尔一笑,道:“当然不是,我今天来这里,是为了看热闹,以及清理善后,其实即使不进入这个结界,我也一样能够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状况,我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同你交谈,是因为无邪。”说着他略一停顿,向司无邪宁静如水的玉面扫视一眼,续道:“她从你们困入结界时起就全力要破解它,直道刚才才成功,事情就是这样,最后,赠送一条忠告:不要低估你的对手,你还是应该尽量和无邪在一起。”

齐天月心潮翻涌,一时烦恶欲倒,她强抑不适,颤声道:“这么说你很早就到了,打破这个结界对你来说,不过是小菜一叠,你却袖手旁观,眼看着这个孩子被杀?!”

司无邪此刻清亮秋瞳中闪过一丝愧疚歉然,似是自责,又似怜惜,樱唇翕动几下,终于欲言又止。

司无己点点头,道:“当然,可是那样的事情不在我的游戏范围之内,我没有必要去做。”

齐天月只觉无穷无尽的荒谬乖离铺天盖地地朝她压来,胸中却又升起无穷无尽的愤怒和无力感,两下夹攻,心口登时剧痛如椎,她再也忍受不住,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双手撒开,软软后倒。

司无邪一个箭步抢上将齐天月扶住,冷漠而短暂地盯了司无己一眼,潜流暗涌,如同面对生死大敌,随即螓首急低,已将齐天月柔嫩樱唇噙住,灵舌分开齐天月玉齿牙关,抵住她温润上颚,为她渡气镇伤。

司无己微微一笑,举手招扬几下,登将林留下的结界有如擦黑板似的消抹干净,跟着再一招手,小荷尸身连同齐天月衣上血迹也被他抹去,最后向自身摆摆手,就此消失无踪,只剩下声音在夜中回荡“我超越于生死之上,如果你的表演足够赏心悦目,或许我会给你一些奖励,你是聪明人,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齐天月娇躯猛然一震,挣扎着想要推开司无邪,却被对方牢牢按定,不让她檀口脱离,随即疲倦感越来越重,终于沉沉睡去。

都市闪烁的霓虹和喧嚣的车流重又充斥在齐天月周围,她却没有受到半点惊扰。

齐天月俏颜惨白,被司无邪紧紧揽定,已然人事不省,只是虽在昏迷中,也依旧紧锁黛眉,似被无数哀伤追逐,司无邪原本专心致志地为她镇压伤势,待瞧得她几眼,却有一抹嫣红悄然上腮,流波婉转间,且怜且爱,且瞋且哂,只是再无旁人窥见。

凌家父子同齐心月畅谈许久,早已瞧出她有些心神不宁,却只作不知,一味东拉西扯,说古道今,旁征博引,两人都是学富五车之辈,也没有话题枯竭之虞,只是齐心月见妹妹外出久久不回,早已坐立不安,当下只是敷衍塞责,暗忖要不要找个借口出去瞧瞧。

此刻那仪表斯文的司机小崔上前,对凌百生耳语几句,便又躬身退下,凌枫霜同父亲对视一眼,对齐心月笑道:“心月,看来今晚的演奏不大可能继续了,不如出去找个地方吃些消夜好了。”

此语正中齐心月下怀,当即一诺无辞,凌枫霜着小崔会了茶钞,三人于是起身,出了店门,猛然间齐心月娇躯剧震,俏面之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死死地盯住了正前方,一瞬不瞬。

天儿?你……

望着被司无邪紧紧拥吻的妹妹,齐心月只觉高远深邃的夜空有如一堵厚重无比的漆黑墙壁,将她压得气都透不过来,天儿,你这是在做什么啊,齐心月彻底痴掉了,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不停打转:妹妹在和别人接吻,在和一个女孩子陶醉地深吻,她连有过一面之缘的司无邪都没能认出。

凌家父子稍后齐心月半步,静待片刻,凌枫霜长叹口气,似欲说些什么,凌百生轻轻拍拍他肩头,当先走开,进了另辆轿车,车子随即点火发动,平稳滑出,瞬间汇入车流,飞驰而去。

凌枫霜缓缓上前,道:“心月,有什么事下来再说,现在不要让天月小姐看到你似乎好一些。”

齐心月摇摇头,却不说什么,神色一片凄然。

凌枫霜目光闪烁几下,叹了口气,又道:“那么,我先避让一下好了,就在车里等你,一会送你回家。”说罢也轻轻拍拍齐心月肩头,随后走开,进了自己轿车。

司机小崔借后视镜将木然不语的齐心月观察片刻,眼神中闪过一道异彩,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司无邪和齐天月拥吻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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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盘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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