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做鬼

1.做鬼

人老了总喜欢回头看,做鬼做久了,也不免喜欢回望前生。

宜生做鬼时间不算长,五年而已,比不得话本子里动辄百年千年的老鬼,可她最近总时不时想起生前旧事,把那些事儿揣在肚子里反复咂摸,别说,还真咂摸出了点东西。

这排在最前头的一条,就是她娘可真给她取了个好名字。

姓渠,叫宜生,渠宜生,屈一生,她可不就是憋屈了一生?最后还把自己生生憋屈死了。

虽做鬼后自觉已经通透不少,可每每想起这个,宜生还是忍不住想给生前的自己比个中指:个没出息的!

不过,若按世人眼光,她那一生其实算不得憋屈,说不定还有许多人歆羡不已。

可不是么,出身高贵,嫁得夫君虽不算最好,当年却也是翩翩公子。只是中途出了点儿差错,受了点儿磋磨,可后期夫君宠爱,子女争气又孝顺,即便最后倒霉催地挂了,那也是心甘情愿为闺女挡刀。

生前被夸贤良淑德,死后大约也是慈母典范。

相比芸芸众生,她已经算得上幸运,再抱怨似乎实属不该。

然而,终究意难平。

回望前生,她为父母活,为子女活,却独独没为自己活过。即便心中有岩浆翻滚,面上却从来云淡风轻,温婉柔顺。即便那从来不是她所求。

不过,生前事生前了,如今做鬼的宜生也就比比中指感慨一下,大多时候,她的鬼生还是很愉快的,没那么多功夫伤春悲秋。

可最近,宜生很不愉快。

不愉快的原因,在于最近生活质量日益下降。

宜生不知道别的鬼怎么过日子的,也没见过别的鬼,但她觉着自个儿情况应该挺特殊:哪家的鬼像她一样,整天泡网上看小说过日子?

这事儿说来奇怪,她搞不明白为何死了没进阴曹地府,反而来了这么个叫做“晋江文学城”的地方,然后她别的什么也不能干,就只能看看这个城里的话本子——当然,后来她知道了,这个“城”不是真的城,这个“城”里的人也不管话本子叫话本子。

闲言少叙,总之,她成了一只飘荡在晋江的鬼。

飘在晋江,能做的事自然只有看文,而在花费了整整一年时间将整个“晋江文学城”摸索完毕后,宜生也彻底沦为一只沉迷话本子的鬼。

这着实有些不应该。

宜生生前也是看过话本子的。虽然只是在做姑娘时偷偷看过一次,虽然看过那一次后,她被罚抄了十遍《女诫》。但不管怎样,她也是看过话本子的鬼,死时又已是将近四十“高龄”,本不应对话本子这种小姑娘感兴趣的东西着迷。

然而,晋江上的话本子却与她看过的全然不同。

那是一个个新世界。

是生前的渠家嫡长女、威远伯少夫人渠宜生最隐秘的肖想、却从未敢真正细想和窥视的世界。那些世界里,子女不必对父母事事顺从,妻子不必对夫君俯首帖耳,什么三纲五常,什么君臣父子,俱已化作一抔黄土,新的准则取而代之,世界变成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若是换个别的古代鬼来,说不得会对着这些话本子怒叱:“伤风败俗!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烧了烧了,全都烧了!”

宜生起初也是惶恐的。

就像当初看话本子被发现,被责罚,被说那不是大家闺秀该看的东西后,她就再也没看过话本子。哪怕后来成了婚,生了子,可以随意看话本子了,她也自觉地不再触碰。

而这个晋江文学城里的“文”,比之她看过的那些话本子,又离经叛道了何止十倍!

不过,做了鬼就这点好处:再没人对她说,你应该怎样做,不应该怎样做云云。

于是宜生也就有些肆无忌惮了。

最初的震惊和惶恐之后,她像饥渴了数日的乞丐陡然看到满眼美食,无法自持地扑上去,然后夜以继日地沉浸在那些世界,接触着那些从未接触过的新鲜道理。

许是因为,那些话本子里的故事,是比五柳先生笔下的世外桃源更令她心向往之的世界。她彻底沉迷了进去。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晋江文都合胃口。宜生摸索了许久,发觉只要避开“古代”这个标签,就能淘到许多合胃口的文,无论是那些读者作者口中的近代现代还是星际未来,都对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古代鬼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至于那些古代文?——曾经在真正的古代生活了三十九年,宜生实在不怎么想回味。

于是,做鬼的这五年,宜生几乎把晋江的现代文翻了个遍。

问题就出在“翻了个遍”。

晋江文多,可再多,也挡不住一只鬼没日没夜,又不用担心近视眼地看。尤其看得多了,宜生也挑剔起来,再不像开始那般来者不拒。文笔、剧情、节奏缺一不可,从网文菜鸟晋升为老白的宜生口味愈发挑剔,在晋江的现代频道溜溜达达半天,愣是没找着一本能入口的新文。

这事儿可大发了。

用个从晋江读者口中学来的词说:宜生文荒了。

对于一个只能看文消遣的鬼,文荒是件多么残忍的事。

人食五谷杂粮,鬼也得有精神食粮,如今精神食粮断了,宜生顿时就恹恹了。

再次翻了一遍现代频道也没找着能入口的文后,宜生盯着古言频道瞅了五分钟,最后,抱着神农尝百草的悲壮心情点了进去

又五分钟后,宜生看着一篇名为《富贵荣华》的文愣了神。

这是篇典型的宅斗文。

女主是名穿越人士,穿越前叫沈琪,是名普普通通的小职工,一朝穿越,变成大梁朝威远伯府嫡女沈七月。沈七月虽是伯府嫡女,处境却算不得风光:一来威远伯府早已没落,沈七月的祖父虽然袭了爵,她父亲还能不能袭爵却很悬,再加上沈家没什么出色的男丁。只有一个爵位的名头,而且眼看还要不保,这样的威远伯府,在权贵云集的京城根本排不上号。

二来,伯府内上有偏心的祖母亲爹,下有恶毒的姨娘庶姐,偏偏沈七月的亲娘威远伯少夫人性子别扭,既狠不下心收拾庶女姨娘,又放不下身段讨好夫君婆母,偏还没个亲儿子傍身,身份不上不下地,尴尬地紧。

这还不算,最重要的是,原来的沈七月不仅生日不太吉利——恰恰生在鬼节节,还是个傻子!

因为威远伯少夫人护着,沈七月的处境不至于凄惨,但想要多风光却是不行,而且看着那些姨娘庶姐蹦跶,也闹心不是?

当然,这一切在沈琪变成沈七月后都不再是问题。

指点亲母拉拢渣爹,智斗姨娘踩死庶姐,宅斗技能满点的沈琪处境日益改善。而在位高权重的镇国公世子,即男主同志出场后,沈琪的宅斗之路更是顺风顺水,扶摇直上。

终于,沈琪以一没落伯府小姐之身嫁得位高权重的男主,使得书里书外众人羡慕嫉妒恨。不过这还不是结束,生命不息,宅斗不止,从娘家到夫家,对沈姑娘来说不过是换个副本继续刷。

于是继续砍瓜切菜般地斗,斗公婆斗表妹斗不长眼的小妾通房,最终,沈琪稳坐镇国公府当家主母位置,与男主的爱情更是历经考验,打败所有情敌,成为男主唯一挚爱。最后女主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又与男主恩爱情深,几乎是书中所有女子羡慕的对象。

全书完。

这其实是篇几年前的老文,按理来说宜生不应该一眼看到,但千不该万不该,就在宜生点进古言频道的时候,作者从第一章开始全文大修了。

于是,习惯从更新榜上找文的宜生就这么点了进去。

宜生看着配角栏里一个名字出了神。

那是女主沈七月的母亲,在沈琪前期宅斗中占据重要戏份的威远伯少夫人。

按书里描述,威远伯少夫人出身清贵之家,然而为人行事在女主眼中却是大写的不及格。其缺点有数条:

其一、天真、幼稚、不成熟,一把年纪了还对爱情抱有幻想,奢望丈夫只她一个女人。发现后愿望无法达成后,因为自幼的教养没有做太出格的举动,却从此冷心冷面,专爱跟丈夫拧着来,以致丈夫与其愈行愈远,反而与姨娘更亲近了。

其二、对婆婆一味愚孝忍让,对姨娘庶子女心慈手软,只求面子过得去,从不下狠手整治。

因为这两条,沈琪最开始对亲娘是怒其不争的,不过,正是这样才有她的用武之地嘛!

于是,穿越过来的沈琪开始了改造天真包子娘亲之路,帮娘亲拉拢回亲爹,整治死姨娘,威远伯府终于成为母女俩的天下。最终,威远伯府不仅没没落,反而因为男主的帮扶而愈加显赫,女主爹成功袭了爵,女主娘从威远伯少夫人变成威远伯夫人。

是以,女主娘的一生虽比不上女儿,却也颇为人称羡。

只是,在全书接近尾声时,威远伯夫人却死了,死时年仅三十九岁。

这是全书最后一个小高/潮,原来之前被沈琪整死的庶姐并没有死,而是在男主表妹,也就是女主情敌的帮助下改换容貌活了下来,又在沈琪回娘家这天混进了伯府。本来想刺死沈琪,结果,威远伯夫人为救女儿挡了刀。

威远伯夫人最终伤重不愈死去,彻底闭眼前,有一会儿的回光返照时间,威远伯夫人定定地看着沈琪,艰难地说了两个字:“你……是……”

人都说,这是威远伯夫人放心不下爱女。

出了这事儿,沈琪和男主大怒,下令彻查,最后查出这事儿居然跟男主表妹有关,于是新一轮的打脸扒皮开始,小白花表妹和心机婊庶姐自然下场凄惨,男女主的感情也因此被催化升华。

男主对女配表妹彻底寒心,对女主又愧又爱,从此一颗心全部拴在了女主身上,再不看其他女人一眼。

结尾处,威远伯夫人被风光大葬,男女主历经重重阻碍后,深感幸福来之不易,相拥着相视一笑,从此富贵荣华,厮守到老。

整本书里,威远伯少夫人都没有出现名字,如书中其他所有中年女性一样,威远伯少夫人同样只有一个代号一样的称呼——渠氏。

沟渠的渠,渠宜生的渠。

一生何似,渠中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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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妻不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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