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面姬 (上)

那话怎么说来着?

该来的总归会来的.

怜生坐在东厢客院的石亭之中，身体僵直如铁，目光平视前方，仿佛瞎了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何没选择去北阁报名，或者干脆直接逃回秦府.就算再生涩，他也该试着做一番权衡，计较此次会面的危险性，瞎编出各种自己都不信的说辞，然而这些心中的想法竟是怎么也绕不过一个名字，非但绕不开，反而被这个名字环绕，占据.......等待满脑子都是“连珏“二字的时候，他便不由自主地来了.

余灵已被他支去陪着秦瑶，领路的侍五留下一句“公子稍候“便退避到院外.此时便只留他一人带着临刑受死的心态，等待着，直视着，直到从廊道那头的连珏步入眼帘.

她好像瘦了?怜生想.

从上次月畔湖分开至今，不过短短一月有余，怜生怎么也想不到，那时还意气逼人的连珏竟也有这样憔悴的一面.略显苍白的唇色，耷拉的眉角和半睁的睡眼，无不揭示这位上京贵客此时的疲惫.

连珏没有注意到怜生关切又闪躲的目光，几日来她彻夜研究秦穆公专门留给姬氏的某个法门，反复推敲其中关窍和细节.早已忘了自己要约见“秦天神“的事.若不是侍五刚刚冒死敲门提醒，免不得是要放一放这秦家长房少爷的鸽子.

其实她约见秦天神不过两点原因:一是她对这位承担穆公厚望的长房少爷纯粹的好奇;二是为了不远将来的“那出戏“，她需要提前与这些三公九卿的贵胄子弟知会一声，权当作一番铺垫.而值得她亲自出面嘱咐一二的，自然要数三位大周国公的嫡系子孙了.

这些铺垫本不算紧要，却也不可轻怠.

她最早先去的西北卫国公府，已收获了理想的答复.之后本就是国戚后族的靖安公府更不用多说.等到了安阳以后，她通过与秦叶的对谈算是清楚了秦府的态度，所以天真地料想此番与“秦天神“的交流已非难事.

诸因在先，虽是小小迟到一阵，连珏仍是信心十足.她先是清朗地笑了几声掩饰倦色，随即便开门见山道:“让秦兄久等了，实是朝廷交代之事事关重大，在下代授皇命不得不仔细.......“

待到看清对方面容，后面的词竟是被她咽了回去.

“你.......“

只这一个“你“字，怜生立时便知道事态不妙.秦天神做的易容太过敷衍，再加上他俩面貌本就形似.被连珏一眼看破也并非不可能.

石亭中产生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连珏眼帘微垂了片刻，将眼中思考的神色隐去，然后在落座时又十分自然地接着前言道:“不得不仔细度量，斟酌行事.晾了秦兄一会儿，还望莫要见怪“说罢，似是嗓干舌燥，先自斟了一盏茶，低头慢饮.

怜生不是没有听出其中的语气变化，心下愈发沉重.只是既未被当面揭穿，只能心怀侥幸继续回应道:“嗯.“

......嗯?

怜生立时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给吞下去，不说这话回得无礼，连珏话里早已点出她自己的钦使身份，这般敷衍的回话岂不是映证了自己的心虚？他更待要发言，却又觉得此时此境，这舌头仿佛自己打了死结一般窜不出一句话语.

连珏忽然放下茶杯，单刀直入道:“秦兄，我们之前是否在哪里见过?“

指望着一口茶水润润舌的怜生鼓着腮，条件反射地摇头否认，倏尔愣住，开始低头懊恼.

“是么，那就是我之前遇到的一位朋友......和秦兄过于相像了.“连珏的语气已沉到底处，也不再直视怜生，转而看着茶盏底部的茶叶.

石亭间的空气中好像涌入了什么，将本就沉闷的空气变得更加凝滞.

那枚茶叶本是沉在底部，在连珏的注视下竟开始允自旋转，紧接着那盏茶水便生出了一个漩涡，带得陶瓷茶器砰砰作响，就在怜生以为那漩涡中心的茶叶就要飞射而出时，连珏将目光转向了他.

怜生面部的肌肉一下子紧绷起来，仿佛有诸多无形的针刺在轻微地触碰面颊般.

她在找痕迹!易容的痕迹!

既知如此，怜生却根本不知道用何方法再做隐瞒，只有在心里苦笑，不怪连珏咄咄逼人，谁叫他自投罗网.

直到此刻，怜生心中已不报任何侥幸，他一口饮尽面前的残茶，准备将身份托出，却不想面上针刺的感觉突兀地消失了.抬头看时，连珏已移开了目光，眼神像是十分厌倦的样子.

承接着之前的话，她喃喃仿佛自语:“我那位朋友啊，是个很奇怪的傻子.“

“他喜欢用一种很直接又傻气地方式看人，因为眼睛大，所以对视时总会感觉他在瞪眼.那种眼神初看是十分讨打的.....也对，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正好就在被人打，“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画面，连珏的嘴角有了一个弧度，“不过观察的久了，我才发觉了些更多的味道——当他那样大眼咧咧地看你时，他眼里是没有杂质，没有情绪的，换言之，他其实只是在看而已.“

“就像是观舞只欣赏舞姬的舞技而忽略美色，钓鱼只注视水面的涟漪而忘记收成.他只是拿眼睛看，却没有丝毫计算在内——这样的人，不傻么?“

“是，我当然认为他是傻的.只是我从小到大，所接触者要不是十分聪明，要不是故作聪明，却从未见识过纯粹的傻子，再加上这家伙身体结实得远超常理，难免有些见猎心喜.“

“多了好奇，便多了关注，然后有了些误会，接着又互有冒犯，最后倒是有了共识.“连珏轻摇头，把那段简单经历简简单单地揭过，露出些许笑容，“临了告别，他倒是先献起了殷勤，我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还是认这个朋友的.“

怜生神色紧张，听到连珏对自己发自真心的评价，虽有欢喜，却隐隐感觉到对方此时地失落失望，心下涌出的竟是苦涩的味道.

“朋友啊……真是可笑，原来我才是那个傻子.“连珏倏尔直视怜生，目光如剑.“对么，秦兄?“

当然不是......怜生心中已然意识到连珏误会了什么.

在此时的连珏看来，这个秦家长房的少爷早已知晓了她的身份，了解过她的行踪.那场白贝村的斗殴，可能是偶遇，更有可能是充满安排的“邂逅“.这样一来，少年那千锤百锻般的身躯，流韵城那些来历不明的高手似乎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释，再加上阳山县乃至安阳离那个地段都不算远......如果一切成立，那么眼前秦家少爷的“招蜂引蝶的本事“恐怕远比那些从阳山县传出的风评更厉害百倍.

怜生眼帘微垂，心中煎熬，一直抿住的唇瓣终于耷拉下来，又勉强翘起，露出苦笑:“其实.......“

然而就在他张口之际，连珏却神色一变，抬眼朝右上扫去，随即显出怒容.

刹那间，怜生竟觉得气息一窒，仿佛陷入掉入无形重水中，只听得水流声激荡扫过，一声炸响，廊侧顶部的砖瓦已被轰穿一个洞来，一个人影从空洞中狼狈落下.

那是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人，穿着学士府九道院的黑白院服，虽是被意外击穿脚下瓦片跌落.他却已在半空调整好身形，将将即地时已然能落稳站立.可他的动作未停，好似腿软般身形继续往地面压去，直到双手撑地，单膝跪下.

这一跪，石板骤然绽开几道裂纹.

那人急促地喘了一口气，缓缓抬头，一张神色虚浮的脸颊上露出谄媚:“殿下........许久不见，用不着上来便要我行此大礼吧.“

此时石亭中满是粘稠而沉重的真气，怜生嘴唇微张，却发现自己连和对方一样喘口气都难以做到.整个石亭仿佛置于万吨重水之底，除连珏外的两人都动弹不得.

连珏已行至那人身前，俯视他片刻后冷漠道:“皇甫惊云，才半年未见，你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