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骏打得差不多便收了手,他还没有置展光照于死地的打算。

棍子全部砸在伤处,展光照好容易缓过口气,吃力辩驳道:“第5师为抗击日军拼光了最后一个人,你们呆在后方没有资格对他们说三道四!”

“对,你说得没错,我们连前线都没上过的人确实没资格指责前线战事的失败。”百里骏丢了警棍,将皮靴从展光照身上移开。“但我们的敌人会。”他转身看着窗外,“每年都有很多情报员死于身份暴露、死于不必要或是不经意的失误。敌人很狡猾,会用各种手段来对付隐藏在他们周围的情报员,撕破其伪装,然后破坏情报系统。”

“打你是让你记住,作为一名情报人员,必须学会忍耐,忍耐牺牲、忍耐侮辱、忍耐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仅仅因为受到些挑衅便脑子充血地蛮干,不仅会害死自己,更会害死你周围的人。”他再次与展光照对视:“敌人比我们想象得凶残百倍,我们牺牲无数生命,只为最后夺取胜利。我们搞谍报,归根结底是为了国土上少横几具尸体,同样的,我们办训练班,每日往死里逼你们练习,也只是为了你们将来能在沦陷的土地上多活一段时间,最好能活着看到失地收复。你以为我真的很喜欢践踏一个殉国师长的尊严和一支英雄部队的荣耀吗?还是你觉得我每天很闲,闲得捉弄你们玩、在这跟你废话?”

展光照无言,咬着干裂的唇伏在地上。

“展光照,今天的话我只说这一次,我要的是你的忠诚,而不是你的叛逆;要的是你的坚持,而不是你的固执。我不需要你忘记前线忘记军队忘记自己曾经是一名军人,但我需要你记住,忍耐孤独忍耐痛苦忍耐一切境遇,因为你选择了这条路。”

展光照紧闭了眼,这恐怕是认识百里骏以来,他对他说的最正式、最戳心窝的话。

百里骏俯视着他,灼热的目光恢复冰冷。少顷,他迈开步子,将展光照独自留在原处。

“带他上点药,送回去。”他低声吩咐了士兵,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鲁齐快步跟了上去,“讲演不错,给我感动得不行。”

百里骏瞪了他一眼,加快步伐。“你以为我会杀了他?”

“你发起疯来,不好说。”鲁齐夸张地摇头道。

“我没有处决学员的权力。”

“印象中你不一直是教育靠打吗,换套路啦?看来我得跟杜处建议你分管思想政治工作了。”鲁齐调侃起来。

“滚。”百里骏敲了他一拳:“对这小子还是得软硬兼施,他就像一张白纸,程国栋第一笔写得不错,现在轮到我了。我要在那上面烙上我需要的东西。”他扬起嘴角。

鲁齐摆出苦大仇深的表情,右手在身上上下左右胡点了一通:“主啊,可怜一下无辜的18号吧,阿门。”

百里骏哼了一声不再搭理他。

重获自由的展光照并没有听医生的建议在宿舍休息,而是径直回了教室,短时间内,他只能站着听课,像往常那样认真记下教官教授的内容。百里骏的那番话总会不时钻入思绪,令他不得不短暂溜号,并连带着忆起程爸死前说的那句他一直都没想明白的话——不是谁都有资格为国家肩负如此任务。或许百里骏能给他个清楚的解释,但他已决定自己去寻找答案。

第三个月,冬季早已降临,训练班的课程越发紧张得令人喘不过气,基础阶段的课程告一段落,随之而来的是更加严酷而铁血的身体能力训练。作为一名情报员,无论未来从事哪方面工作,都需要优良的身体素质,这是鲁齐每日安排负重跑步的原因,即便是做对体能要求最低的电讯工作,也必须要有关键时刻携电台快速行动的能力。更何况侦察、渗透、暗#杀等高风险的工作。

湿寒风中,鲁齐打着赤膊,抱着胸一脸不悦地审视眼前与他穿得一样单薄的二十名学员,风过,不可避免地带来一阵颤栗。

“谁再他妈抖我就给他浇点水凉快凉快。”他扬着下巴点了点水房内新接出来的橡胶水管,山里的水,凉爽得很,尤其是这个季节。

见这些混蛋学员们自己医好了抖动症,鲁齐方才满意些。“格斗训练,两人一组,交替攻守,三招之内拿不下守方算失败,自己记着输赢,两个小时内必须完成400次对练,输的多的和平局的都留下。”他眼里放着不详的光。“开始。”

随着口令,二十人分开十组,平日里教习的格斗招式相互往来,一些守方很快被打倒在地,攻守互换,新的攻方拉开架势,用更凌厉的招式为自己赢回胜利。平日里和平共处的同窗瞬间化为竞争对手,摆脱鲁齐魔爪的机会只有一个,就是打垮对面熟悉又陌生的老同学。不消一个半小时,展光照以200次的完全性胜利率先结束了400次对战,他的对手毫无反击之力,此刻正坐在操场的沙地上边揉着伤处边等待失败处罚的降临,观其一副听天由命的神色就知道,他对这场比试并不报希望。操场上,剩下的九组依旧在紧张对抗,这让他们俩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展光照无意转身,蓦然发现百里骏正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观看训练,他不知道这个行踪诡秘的家伙到底在那看了多久。目光交错,早已暖了身子的他依旧觉得后背凉飕飕一阵恶寒。百里骏看着他,以一种奇怪的眼光。展光照从中读到了轻蔑,对他完胜对手的轻蔑,“一个一夜之间被我放倒两次的人还敢妄谈胜利?”这挑衅的话语在他脑中回荡。

“喂!18号你干什么?!”鲁齐气哄哄问道,他发现18号正慢慢走向百里骏。

展光照停在距百里骏五米左右的地方,没人知道他是否听到了鲁齐的喝令。对面是负手而立的百里骏,他的站姿与在永兴县附属监狱那时一般无二,双方无声对视。

“我有件事想向教官请教。”这回是展光照率先开口。

“可以,不过向我请教问题是要付出代价的。”百里骏依旧冷淡。

展光照侧身让出条路:“只要我给得起。”

百里骏挽起袖子淡然走进训练圈内。

鲁齐纵容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继续提着短鞭督促未完成训练的学员。

“什么规则?”百里骏挽好了袖子,戴好拳套,装扮与场上训练学员无异。

“三招之内定胜负。”

“好。攻守不限,我给你三局机会,你只要赢了其中一局,我跟着他们一道挨罚。反之……”百里骏深渊般的目光视着展光照。

“听凭教官处置。”展光照补充道。

二人各自站好位置,周围零星站着完成训练的学员,各自输赢早已无关紧要,当务之急是围观班内最强格斗学员与百里恶棍的较量。被展光照打得完败的那名学员也巴巴看着,他一点也不希望百里骏为他报仇解恨。

展光照挥拳虚晃一招,复直取百里骏喉咙,见对方识破,伸手来擒他手腕,立即上前一步收拳变肘,向其颞骨砸去。冷不防百里骏身形一闪,侧方突入,单臂挟住展光照脖颈,向外扭去。展光照颈部受制反抗不能,身子一歪被摔到在地。

百里骏松开手,向右踱了一小步回到原先站的位置。

展光照努力喘口气,颈部血管压迫令他面色发红,他站起身,对面依旧是轻蔑的目光。

第二局,他注意变换战术,却依旧被百里骏拿住肩肘制在地上。

第三局,他拼得更加凶狠,几乎招招致命,但百里骏出其不意的一记侧踢正中他膝盖,腿一软,三局结束。

18号完败,周围学员目瞪口呆,鲁齐倒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认罚。”展光照重新站在百里骏面前。

百里骏点点下方:“趴下。俯卧撑。”

展光照依令伏下,双臂撑直身体,准备就绪。百里骏整了整外衣,漫不经心在他腰上盘腿坐了:“开始。”

展光照咬牙撑住身体,下压、上起,不断往复。寒冬时节,汗珠嗒嗒淌落,而他腰上的那至少130斤的重量正不断呵斥,时而捶上几拳:“加快速度。”“腰怎么塌下来了,挺起来!”“胳膊压到位,别偷懒!”“做不到我满意,就别去吃饭。”

所有学员已完成格斗训练,鲁齐正用凉水管蹂#躏那十名做原地蹲起落败者。日光西斜,气温骤降,这种滋味一点不好受。

天色晦暗,这几乎是迄今为止展光照过得最漫长的一个小时,汗流浃背的他忍着腰臂的酸楚继续支付向百里骏请教的代价,体力透支,他开始听不清背后的百里骏所说的话。

“这就不行了?多少给你在天上的程爸争争光。”百里骏总是能抓住时机扯上最敏感的话题。

屁股下的展光照果然有了反应,不过不是跳脚大骂。“且…走…着瞧……”吐出这几个字,展光照狠狠撑起身体,像一只拉伸到极限的弹簧,一头趴倒后,再也起不来了。

百里骏漠然起身,他并不打算继续坐在这寒风肆虐的户外,他拖起被他坐得只有腰部尚有余温的展光照,对方双臂无力垂着,百里骏知道,用不着一宿,这两条胳膊就会肿得连活动都费劲。“自己爬回去。”他一把丢了展光照,扬长而去。

格斗和擒拿是需要长期练习、积累经验的科目,故而每日都必须挤出半天时间进行训练。那之后,从不露面的百里骏每日都会出现在训练场,担任学员的攻防目标。然而每一次,都是他依次将二十位挑战者揍得毫无还手之力,展光照也不例外。

这一日,是展光照合计第三十次输给百里骏,虽然不服气,却也不得不佩服百里骏的强悍。他坐在地上,左边小腿正抽抽地疼得使不上力,想必是方才动作过大拉抻所致。鲁齐蹲下来握着他小腿,捏了半晌,“没大事,就是欠练。”

“半个月了,你一点都没长进。”待他起身,百里骏开始了点评,每“指导”完一名学员,他都要好好羞辱对方一番:“进攻不长眼睛一路瞎打,防守顾头不顾腚!告诉过你多少遍,把你以前的那些狗屁习惯都他妈给我忘干净!”他朝展光照大腿上扫了几脚。“站直了!连立正都不会吗?”

展光照默默转头,用一种无辜的眼光看着他:“报告长官,我已经将这些习惯忘掉了。”

鲁齐走上前,严肃骂道:“贫嘴,你他妈找打是不是。”

而百里骏却只似笑非笑地抽了抽嘴角:“好,很好,既然忘了,我重头教你。”他的眼中放着异样的光。

众学员哑然,18号一定活腻歪了。

展光照被独自留在操场上,按照百里骏的要求,他这种愚钝的人得从扎马步练起。

一会儿,百里骏带了个士兵回来,那士兵随手托着三块厚砖头。

“扎好,两臂左右伸平。”百里骏抬脚纠正他的姿势。“手心向下,把这两块砖抓上。”

展光照绷住劲,但突然增加的两只砖头还是打破了身体平衡,为了稳定身形,他不自觉地前倾。这动作直接招来百里骏用力的一鞭:“撅那么高等挨揍吗?”

“你最好别把砖头弄掉,无论哪块。”最后一块砖被放在展光照头上。

百里骏布置完这一切,对那士兵道:“你在这看着他,敢偷懒乱动就给我打,不用跟他客气。”他把鞭子扔给对方。

士兵接了鞭子,看了眼正吃力扎马的展光照,又问道:“长官,那冻得哆嗦算吗?”

“你说呢?”百里骏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展光照卯足劲扎着,没半小时,腰腹、大腿酸疼得厉害,两臂也有些打晃,掐着砖头的十只手指冻得发僵,眼看着抓握不住。旁边的士兵见他胳臂降了几寸,走上来在他肩上甩了几鞭。“伸直。”展光照加了把劲,又努力抬高胳臂,然而气息一动,腰腿的平衡又有些把持不住,果不其然,鞭子又落在后腰等处。“拔直,他过来了。”士兵看了眼展光照身后方向。

百里骏信步走来,展光照依旧老老实实扎着。“感觉如何?很累吧。”

展光照没有理会这不怀好意的关切。

“以后每天中午,只要没训练科目,你就给我在这原样扎上两个小时,健忘也没关系,会有人来找你。”他看着展光照头上的砖头和双臂凸起的肌肉。“至于午饭嘛,运气好或许能有剩下的。”双目对视,百里骏读到了对方克制中的敌意。“表情不错,祝你早日学成。”

“一点半放他回去,以后中午吃饭叫人给你送过来,你的任务就是看着他,还有,最好别帮着他蒙我。”百里骏一副悠远的表情望向那士兵,慑得对方连连点头。

当晚,课程结束,展光照无力趴在自己床铺上,衣裤脱不下来,胳臂和手指颤抖得厉害,连毛巾都拿不住,双腿也时不时抽搐。他整个人瘫软在床上,几乎昏死过去,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过多久。

之后几个月的午休或傍晚,无论冻雨、狂风、恶寒、酷暑,无论刚进行完何种的训练,他都必须在操场扎两个小时的马步,看着监督士兵换了一拨又一拨,看着他们在饥肠辘辘的他面前吃午饭或晚饭。双手抓握的重物也在慢慢变换花样,有时是盛满的水桶,有时是捆步#枪。鲁齐偶尔也会光顾,像观看马戏团小丑一样看着顶着只手#雷的他,敲敲他腹部,并告诉他气要沉在丹田。

期间,训练班的其他科目依旧紧锣密鼓地训练,抗药物训练是每个人必须经受的考验。任教此课程的教官正是展光照在监狱见过的刘科长,他告诉他们:外伤带来的身体疼痛终究有限,只要合理训练,适应各种指数的疼痛,熬刑并不困难。相比肉体打击,精神的摧残则更加令人防不胜防,能熬过重刑的人并不一定能扛过简单的致幻类药物,只要一次精神崩溃,就足以满盘皆输。关于这点,展光照深有体会。

“对付这种药物,除了反复练习令身体抗药并提高精神集中力别无他法。”刘科长如是说。

由于审问中难免会逼迫学员招出个人信息甚至连带出个人隐-私,抗药熬刑之类的练习是各个学员分开单独训练。

刘科长给展光照注射了适当的药物,他知道这家伙的情况,按百里骏特别要求,他为他配置了与其他人不同分量的药剂。

熟悉而难忍的感觉侵袭身体,展光照能明显感到内脏正在体内搅动,与那时不同的是,同时袭来的,还有久违了的头晕脑胀,乱七八糟的念想又爬进视野。

“好。现在我们练习在药物作用中思考简单问题。”刘科长依旧如那时一般和蔼。他开始向展光照提问,从背诵保密守则或是译读一定篇幅的明码电文,再到跳跃式提问通用汉字电码,时不时还出些1057减89这种蹩脚的口算题给他。“一定要快速并准确回答哟,否则百里教官可要不高兴了。”他笑着指了指身后面沉似水的百里骏。

“……贾宪的《黄帝九章算法细草》,刘益的《议古根源》……杨辉的《详解九章算法》、《日用算法》……”展光照忍着头昏磕磕绊绊译着眼前一组组数字,并努力记住这些莫名其妙的内容。

“嗯,两分十一秒,还算合格。”刘科长按下秒表。“那么,《数书九章》的作者是谁?”

展光照努力回忆着:“秦九韶……”

“嗯,那他是哪个朝代的?”

“唔……”展光照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噎住,他记得,但1247到底是哪个混蛋朝代……

刘科长抿嘴笑了笑,将一对夹子夹上他胸前。“回答不出,要罚一下哟。”他随即拉下扳手,强力的电流贯入展光照体内。

“咳啊——”这一下电得他不轻,汗如雨下的身体微微发抖。

“换种疼法据说能变得清醒。”刘科长扳回把手。回身却见百里骏在调高电流强度,他伸手一把按住,却正对上对方寒气逼人的眼神。“有必要吗?”

“有。”

刘科长瞪不过他,只好转身对了展光照,警告道:“最好别再出错。”

展光照很快挨了一顿好电,他回答不出百里骏的问题,或者说百里骏的问题令他无法回答。

“你恨过程国栋吗?”强度设定:40mA。

“……”展光照摇头,能清晰看到甩落发梢的汗珠。

电击。

“告诉我实话。”强度设定:50mA。

“你无权知道……”展光照面色苍白,无力顶道。

电击。

“我问你答,这是规矩。”60mA。

“恨如何,不恨又如何?”

电击。

刘科长皱了皱眉,默默站在电话前,准备给基地急救队打电话,告诉他们这里有个疯子在初训的时候把电#刑机调到了70mA。

“我只要你的回答。”

“无可奉告……”展光照闭了眼,“你这个禽~兽……”

百里骏笑起来,伸手揉了揉展光照湿漉漉的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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