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棋局

第50章 棋局

殉城这种事,其实不过说着好听。

要让满座穿金戴银、享尽人间富贵的大人们抛却偌大家业送死,恐怕比打退烨族人还要困难数倍。不过话既然放在这儿了,众位大人知道了皇帝心意已决,再加上自己也实在割舍不下在桓安经营的家业,混乱的情势也为之一肃,开始冷静下来,寻求对策。

能在这当口进宫的,自然都是近臣。说来也奇怪,这位小皇帝登基也有时间了,在众人眼中却总显得有些难以琢磨。小皇帝勤于政务,为人虽不算随和,却也绝不昏庸,更无荒唐嬉闹之举,年纪轻轻便有斩外戚正朝纲的魄力,按说假以时日,没准就是一代英主。然而这么一位少年帝王,平日处理政务时却像个做功课做得谨慎过头的少年,事事总要请教一下老师,朝臣们心里嘀咕温珏给新皇究竟喂了什么迷药的同时,也觉得这小皇帝似乎缺点魄力。

如今突如其来一场大乱,平时压阵的温珏不知所踪,这位少年帝王处变不惊,有条不紊地布下一道道命令,语气异常笃定,不容丝毫异议,众人听在耳中,心里才隐约琢磨出一点味道来。

“当务之急是整兵。”宋翎道,“陈指挥,宫内防务是由你经手,如今可有异动?”

温岭空掌一手兵权,却不幸是个遇事就抓瞎的草包,凡事还得靠下属。宋翎也不为难他,直接跳过他问宫中指挥使,这自然也是温珏的人。

陈指挥答道:“无碍。宫内兵员充足,巡逻紧密,现在无人闯进来。”

宋翎点头,又问:“宫内现有士兵多少人,全城现有士兵多少人?”

陈指挥报了两个数字。

宋翎沉吟片刻,“宫内都是精锐,现在,朕命你率一半宫中精锐出宫,前往桓安内城,联合城内现有的兵卒,将内城稳住,再图外城,务必让这群烨族人有来无回,明白么?”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道:“如此,宫中人员单薄,一击即溃啊!”

宋翎不为所动:“令宫中卫兵加强戒备既可,内城不失,则皇宫无恙,反之亦然。”他盯着陈指挥,神情冷硬,“陈指挥,此事事出突然,必有内鬼,城中更难免军心涣散。你是唯一的总指挥,若有人不服你,或浑水摸鱼、阳奉阴违,大可杀之祭旗。桓安上下如今都交托在你手上了,此事若成,朕许你无边荣宠,若不成,提头来见,你明白了么?”

“是!臣必不负陛下所托!”陈指挥眉头紧蹙,沉声回答。他跪下向宋翎深深叩首,而后接过令牌,匆忙走了。

“接下来。”宋翎送走陈指挥,转头看向这满屋的大臣,“李大人,你也去内城,安抚百姓,组织灭火。陆大人,如今情势未明,城内急需粮食与水源,恐怕需要麻烦你出力了。宋大人,你……”

宋翎挨个点名字,一席话吩咐下来,竟是满堂寂静。众大臣面上都有古怪神色,却都未反驳。宋翎淡淡道:“各位爱卿仍有异议?”

“不,陛下吩咐得极是,臣等这就去……”

大臣们如梦初醒,纷纷收敛了面上异色,匆匆散开了。

事出紧急,并不是宋翎这命令发得不对,相反,宋翎的命令太合适了,合适得让他们都觉得古怪。

大楚朝堂上现在的人多是被温珏梳理过一遍又一遍的,温珏性情看似温和,实则霸道,走的是令行禁止雷厉风行的路子,他梳理出来的这批朝官,虽然也都是显贵出身,但几乎都去了嚣张气焰。温珏爱用能人,也不介意启用庶民为官,然而即便是他,也不能改变这个朝廷里充满庸人草包的事实。

大楚行举官制,这么上百年一代一代传下来,整个官场盘根错节,绝大部分官员背后都有势力雄厚的宗族为盾,沾亲带故,牵一发动全身。这些贵族掌握了国家大部分的财势,背景复杂,哪怕是皇帝也极难撼动。

宋翎也并不怎么挑剔自己的大臣,他只是将事情梳理得很清楚。

他将每一个人的职位,家世,生平,特点都背得很清楚,分派给每个人的命令,自然也是有讲究的。例如筹备食水的陆大人的岳丈恰好经营着桓安城乃至于整个大楚南方最大的米铺,而临危受命、几乎决定了桓安安危的陈指挥的女儿,早年死于烨族人之手。

即便再无用的人,在这当口其实也都派的上一点用场,例如没法上战场的温岭大人,平时好出入烟花之地,好与人结交,虽没什么本事,人缘却实在不错,在这人心离散的危机关头,好歹能安抚一下世家亲眷,免得再闹出什么动乱来。

宋翎脑子转得飞快,无数纷杂念头流转不休,一条一条斟酌着吩咐完,渐觉疲累,呼出一口气,有些疲倦地按了按额头。

发号施令看似容易,实则错综复杂,他既然站在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上,就必须着眼全局,他需要注意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做出恰当的安排,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做出一些决择与牺牲。

温珏说,人生如弈棋,棋子只知脚下,棋手却能看见局。

这一次温珏不在,他总算也当了一次棋手,布了一次兵,窥了一次局。

如今他能做的应对,都靠着这几枚仅有的棋子去完成了,然而这局棋的变数乍看在桓安,实际恐怕远远不止于此,怕的不是烨族人的先手,而是可能的后招。谁在这局里,温珏的去向如何,边关情势如何,小少爷又……如何呢?

夜色仍暗,火光冲天,硝烟弥散,教人什么都看不清楚。

宋翎看了一会儿,忽然闭目,有些痛苦地拧起眉。

元喜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陛下年纪轻轻,约莫是心思太重,眉头总是拧着的:“陛下累了吧,不如先歇息一会儿?有事奴才再叫您?”

宋翎摇头,“你下去吧。这里不用留人伺候。”

“这……”元喜有些迟疑,终究还是听话地退了下去,“奴才告退。”

偌大宫殿空空荡荡,只剩下了宋翎一个人。

宋翎行至窗侧,安静地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一人自窗外闪身而入。来人一身灰衣,身材高大,却一身烟火痕迹,显得分外落魄,正是千机卫。

宋翎道:“你来迟了。”

千机卫不在意地耸肩:“路上救了几个人,耽误了一会儿。”

宋翎也不就这事纠缠,干脆利落地问:“如今局势如何?”

千机卫摸摸下巴:“来的人不多,想端掉桓安是不可能的。”

宋翎面色微沉,低声道:“果然。”

千机卫笑道:“怎么了陛下,可有什么吩咐么?”

宋翎闭了闭眼,低声道:“前辈,朕知你有同伴,此事事关重大,朕想托付你两件事。”

千机卫挑眉:“陛下何必客气,不妨说来听听。”

“第一,将烨族人的来路给断了,如果我所料不错,他们的来路必是水路,只要有胆子过来的,朕就要让他们有来无回。此事不宜张扬,最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宋翎淡淡道。

“这个没问题,第二呢?”

宋翎抬头,示意千机卫靠近,用极低的声线说了自己的计划。千机卫听后意味深长道:“陛下此举当真有趣,此时情势正乱,你借此立威,难道就不该借这个机会做更多的事么?”

宋翎淡淡道:“朕自有打算。”

千机卫笑:“好,这第二个差事,我也应了。此事当真是越来越有趣,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见最后的结局了啊……”说罢,也不磨叽,飘然而去。

宋翎长长呼出一口气,总算有一分放松,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是等待。

等待这个乱局最后的收场,生死成败,重重杀机,总得见个分晓的。

他不能着急,不能贪多,这局棋还远远没走到终点,他想得到的,需得徐徐图之,好好地做好这个棋手。

大约破晓时分,持续一夜的混战总算走向了尾声。

烨族来的人不多,虽然都是些悍勇无双杀人如麻之辈,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随着桓安守军重整旗鼓,烨族人的优势也越来越小,陈指挥与烨族人国恨家仇,杀气烨族人来毫不含糊,眼睛都是红的。后半夜的时候,烨族人眼见优势已失,又迟迟不见援助,本来打算撤退,不料退了出来,就见来时走水路用的船在火光里熊熊燃烧,七零八落。

烨族人将桓安烧得满目疮痍,这下也终于得了现世报,无路可逃。陈指挥率众围剿,势要将这剩下的散兵游勇全歼不可,然而烨族人知道必败,根本没有打的想法,只一股脑埋头就跑,所谓穷寇莫追,这么追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陈指挥正觉难办,忽见本来逃跑的烨族军队停下脚步,却是一队大楚军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毫不含糊地对这群烨族人围追堵截。

陈指挥看得目瞪口呆,他自然看得出来,这队大楚士兵悍勇非常,乃是颇有经验的老兵,别说这败家之犬的烨族人不是对手,就是他手上这些鏖战一夜的兵,也都是比不上这些训练有素的精兵的。

这支队伍人数着实不少,乌压压地一片,陈指挥看着,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等他看清楚这支队伍的首领,他只能苦笑。

首领一身戎装,英姿飒爽,背后背着一把长弓,拱手道:“我几日前接到烨族人想对桓安不利的消息,为此特地率军星夜兼程,赶来桓安救驾,没想到仍是迟了一步。”

说话间,他身后又涌上了更多的士兵,陈指挥面如死灰,叹道:“于将军来得真是时候啊!”

宋翎几乎一夜未眠,至天亮时终于撑不住,小睡了一会儿,然而睡也没睡踏实,很快就苏醒了。

他默默从床上坐起,元喜没有来叫他,吵醒他的是脚步声,很多人的,厚重的脚步声。

宋翎好整以暇正一正衣冠。

少顷,门口。

宋翎站起身,看见来人的时候,露出个带着惊喜的微笑:“舅舅从边关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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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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