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香汐镇

七十一:香汐镇

大同小学几经翻修已旧貌换新颜,更有美景相陪,格外安宁。澈教国文,自是得心应手,几节课便深得学生喜爱,他们围在他身边问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时时惹来满堂欢笑。澈喜欢在这,面对孩子们甜美的笑容,仿佛自己快被融化。人的一生尽管短暂,可若能随心而为,至少不妄为活过。蔷薇照旧等他回来才入睡,晚些时候澈在灯下批改作业,薇则坐在桌边缝补衣物,两人很少交流却分外安心。只要对方还相伴,就是幸福。

师傅自寿辰当天饮酒数杯后,总是身子不爽,没过几天就病入膏肓,请来名医几位皆说老人本就酒精过敏,原不该有所沾染,何况是豪饮。老人却说自己心知肚明寿命已到,痛快这次倒也不再存遗憾。澈守其床畔日夜照料,昏迷中只剩低沉地**。他画下师傅此时模样,床单平平的压在身上,而那双紧闭的眼竟在落笔之际露出缝隙,眼角似在微笑。再几个时辰,天人永隔。师傅此生俭朴,并无过多杂物需料理,仅在清醒时强调务必将第三个锦囊打开。澈照做,见纸上写有忘记两字,顿时失声痛哭。这世间唯有真情断难忘记。恩师曾说有生之年能遇见澈许是修来的福分,否则注定要孤寂终老。然而幸运的人他亦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傅在他身上将这句话诠释到极致。没有多余言语,悼词恳切真挚,往后的路无论幸与不幸,都将多一双注视的眼睛,永远那么明亮。整理遗物的几天,时间走得缓慢。收拾书稿时竟无意间掉出一枚小相,相里是个梳着长辫子的姑娘,地址恰是离此不远的香汐镇。从未听过此人,但既能收藏的这般小心,想必是至关重要之人,澈决定前去探访。

香汐镇是个小镇,一路走来未见几人。歇息功夫见一大娘背个大筐走来,忙拿出照片上前打听。原来此女唤作杉,生在杉木下故得名。杉自幼孤苦,好不容易遇见心爱的男子与之相恋,不料一朝间有了孩子,成为镇上人人鄙夷的对象。这男人早有家室,来自镇外,家中妻儿找上门来,三拳两脚致使杉流产,抑郁而死。师傅目睹此景悲恸不已,杉是他心头最爱,只是他亦贫苦,自知无法满足那颗想嫁有钱人的心,所以将爱意埋藏心底。然而他知道杉的愿望,想亲眼睹一睹江南是何模样。或许师傅也曾只身前往,完成女孩心底的梦。但却不愿提起,毕竟这场破碎的梦无论由多少美妙来编织终究是残缺。大娘告诉澈,杉姑娘生前对桂花糕情有独钟,总有个小伙子买来相送,看他们靠在一起吃糕的神情活像一对,就连临死前也还握着两块。如今时过境迁,糕点铺子早已换成别家,好像与离世的人们共同存活在旧日的光阴里。如果这世间终能有个人爱你如始终,却无法相依相伴,都将是你永生的幸福与遗憾。他不想自己与所爱之人落得如此悲剧,如果今生无法相守,便是任何有过的回忆都如利剑,伤得彼此体无完肤,澈想,除了失去蔷薇,一切皆与哀默无关。

往返的旅途心境比来时安稳,因原本思虑良久想告知相片女子的私心话已然像咽了口水,再无多余挂怀。沿途美景甚妙,想着若能采几株花卉讨妻子欢心,也算不虚此行。然而看似风光旖旎的山路实则却崎岖,无意中走过一处人家欲歇息,屋前女子竟与洳月颇相似,动静间令澈思绪万千。他自知不该留此,却又不明为何偏要选择停留。女孩将手中风铃相赠,而此物恰与洳月挂在胸前的吊坠形同一物,恍惚片刻,他将月牙吊坠作为回馈,仿佛新婚那日两人正交换信物。若说被情触动,该从月说起,亦从其结束。洳雪最先触摸到初涉情潭的躯体,清凉却太过持久。蔷薇则在这潭水被骄阳炙烤已暖意融融时走入,仅激起零星冰点。女孩提出抚琴一曲,澈无法回绝,而是任凭铃音与琴声合成天籁,相伴远行。之后,他又偶遇三五成群正值年少的男女在排演舞台剧,紫色帘幕在灯光的映衬下与流水、银河连为同色,少年们身着自制礼服,高喊爱情至上的誓言。这些孩子浸润在爱的欢腾里,还未体会、也未想过离别的疼痛。全剧终场,站在最前方的男孩举起大旗,高歌生命中有你陪伴乃生之所幸。身后的女孩泪眼婆娑,我们的爱情绝不会像彩云般静静飘过,而是迎着黎明绽放灿烂的光芒,她颤抖的嗓音昂扬且坚定。他们邀请澈站在舞台上,假想演出当天将有无数亲朋前来助阵,那时刻定要让所有人感受到爱的伟大。

“有时间带您的妻子一起来吧,”旗手发出邀请。

“是啊,一起来吧。”众人齐声附和。

旗手递过入场券,“爱是这世间最美的礼物,”券上如此标语。似曾相识。蔷薇也曾说过,她说遇见澈是今生最丰厚的礼物。是啊,遇见你是我此生最丰厚的礼物,他对自己说。

“姑娘,你的表演很投入,这个送给你。”是那串风铃,“希望你们的爱情地久天长,”看得出她和旗手两情相悦。“曾经的爱情,将是年长时的回忆。”而我不想活在回忆里,这半句话又是说给自己,“而我希望你们能永远留在回忆里,”这句才应属于他们。

旗手告诉澈家住香汐镇,欢迎前来作客。澈点点头,他会去的,带上蔷薇同来,他想师傅也会去的,还有照片上的女子和眼前这群青春面孔,大家都会来,然后住在这里,化作爱的音符。

“锁链声和水流是你们特意设置?”不解中回头探向来路,有几行脚印。

个头中等的男声特来回答,原是障眼法为防打扰,果然到了夜晚极少有行人经过,一副神气模样,想来这出主意的非他莫属。“我们也是为能保留神秘感,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空间,恰好这片天地肯收留,所以我暗自认为自然界最伟大。”又是个能说会道者。想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理念已有所践行,学生们才肯由着性子上演这出自编的新剧。

“好好干!预祝演出成功!”众人齐声欢呼,似在提前召唤胜利女神的降临。

澈前脚踏进家门,从蔷薇手中接过洳雪寄来的相片,一张色彩明丽的婚纱照,身旁是更显英俊的渡。

“真好,我终于可以停止你会离开的担心。”面对妻子的坦诚,男人不禁惭愧万分。他没料到这场婚礼如此急速,甚至连请柬也没有,或仅是没给自己。女人有时犹豫,有时又果决,当她们犹豫时恰是对旧情难以忘怀。“无论你还会再爱多少人,再留多少情,我只希望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我,这样我便成为你记忆的封存。”当她跟随上天的意指再次遇见他时,生命就已留下一半。

澈告诉面前的女人,自己曾留下几段情。从最初与洳雪开始,这段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后悔过,不是因为没得到,而是由此又带给洳月痛苦和纠缠。月是个好女孩,像火一般热烈,遇到她之前从未见过有女孩表达感情那么干脆,是这份率性打动了处于失落的心。然而苦于日子长久,再旺盛的烈火也会熄灭。或许缘分如此,澈继续说,当我彻底失去时却开始疯狂的爱上,然而我早已出局。后来是你的出现带我走出痛苦的深渊,我不知道从何时起认定这个叫蔷薇的女人要和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我只知道我在一日就不能离了她。爱情像妈妈,可以生出诗人。这是他第一次讲出那么多毫无准备的话。“我们去看场爱情剧吧,是些年轻学生排的。”被此突然发问干扰,本还沉浸在浪漫的山海间,即刻又坠入现实。“好,听你的。”蔷薇故意拉长声调以示不满,心里可甜到泪崩。也是,这才是自己的男人,有他便是浪漫。

表演当天的香汐镇多了不少围观者,情侣居多,澈和妻子彼此依偎在人群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放纵。旗手比之前略见消瘦,嗓音反而更显铿锵,尤其在面对心爱的女孩喊出爱的宣言时。人群随之涌起阵阵骚动,每个人都渴望喊出最嘹亮的誓言,即使有人评价语言的苍白。此起彼伏的我爱你,不绝如缕。精心的备演自然收获圆满,落幕时演员们无不热泪盈眶。亲友们上台献花,旗手被众人抛向天际,高喊出爱情至上。

澈带着蔷薇从后门离开,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怎么不多呆会儿?”“想去吃桂花糕。”他把师傅和杉的故事讲给她,重温这份感动,“只可惜那家店没有了。”“我会做,回去做给你吃,以后你想吃我就给你做一辈子。”他们牵着手沿长廊走过,花香四溢,恍惚看见洳雪的身影,在她身畔是阿黎和唯一的骨肉。无论过去有关的感情多么酸楚,只要爱过的人还能拥有幸福,便足够。再过不久洳月也会带着渡回来,或许酒席上依然没有自己的位置,可那有如何,远远的祝福相信总能心想事成。眼下他很满足,往后的时间就留给彼此吧。

“我们回家吧,我给你做桂花糕。”

“好,回家。”正此时,迎面走来一位姑娘,熟悉的模样。竟是她!澈顿觉惊诧,诧异中夹杂几分隐忧。她显然也认出来人,却并未开口说什么,只是低头走过,那颗悬置的心终于落地。

“您去哪里了,”声音从身后传来,“可让我好找。”他闻声回头张望,想来女孩已等来久未谋面的老父。她亦同时回身,只粲然一笑,笑中满含告别与怀念。自澈走后又过了若干日子,饱经风霜的父亲被几人找回,她再难问出究竟发生了多少悲辛,因为面前的老者已形如痴呆,时常像个婴孩。然而只要活着,希望总与之同在。那么爱情呢?不知何时肯再来。事实上澈的影子从未离开,好似钉在自己心里,否则她不会拼劲性命去保护月牙吊坠。如果此后的年月终要在相思里度过,也无怨无悔。当父亲吵闹着要来看剧时,或许他亦从未停止思念。而总有个人值得我们念其一生,无关相守或分离。

列车驶过这座小镇,他们在各自的相思里再为重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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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如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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