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不过沧海扁舟去(2)

33.不过沧海扁舟去(2)

顾归尘仿佛见证了那残忍的酷刑,面容极其痛苦,我忍不住安慰他道:“世事终有因果,他们欠下她的债,总有人会来要回去。”

“是啊……”他放声笑起来,“都是报应!瀛洲神岛被屠,扶桑一族被灭,都是报应!”

屠城灭族?眼皮子一跳,我猛然想起先前司命星君说的那桩故事,云桓昔年曾为了一个女子屠城灭族,难不成便是顾归尘口中的那个少女?

我才要问他,却听得他继续道:“多年以后,那个少年祭司转世投胎,为了还前世欠下的债,他倾尽所有寻找那个少女,可是天下之大,他寻了千万年也不曾寻得一点线索。”

“扶桑神火,能燃尽凡人躯体灵魂,恐怕她的魂魄被烧得一点都不剩,又何来转世一说?只怕这位少年祭司穷尽一生也寻不到她了。”

“不。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的记忆都存在于这世上,她根本不是凡人。”顾归尘一声叹息,“只是那位大祭司在临死之际,耗尽修为,将她的灵魂封印,少女的记忆四散,灵魂重铸,再无人知晓她究竟被遗落在这大千世界的哪一个角落。”

“扶桑一族被灭族后,又有一批扶桑后人,从陆地迁往瀛洲神岛,继续驻守并守护着那座神秘的岛屿。多年以前,扶桑叛乱,我奉东华师兄的仙旨,前往平乱,便是在那时,我见到了扶桑公主。”他面色凝重,似是说着一件隐忍多年的秘密,“何谓三清?清心、清欲、清情。何谓三戒?戒嗔、戒痴、戒爱。昔年师父为我择号三清,不过要告诫我,务必绝情断爱,清心寡欲才是上策。”

“可我……终究是辜负了师父一片苦心……”顾归尘猛烈地咳嗽起来,惊得我连忙一边替他顺气,一边端起杯盏来喂他喝水。

一点腥红落在清澄的茶水之中,手一抖,杯盏便顺着指尖滑落,我不敢相信顾归尘倘真已经病入膏肓至如此。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笑道:“不打紧的,多少年的老毛病了。”

“师父,夜深了,该歇息了。”我看着影影绰绰的烛火,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丝酸涩。

“小凤凰,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我们的时日还长,以后你可以慢慢讲给我听。”我伸手将他藏在宽袖中的手轻轻牵住,微笑道。

“没有以后了,你的以后再没有我了。”顾归尘温柔的笑意之中带着无奈,“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自我从瀛洲回来之后,便性情大变吗?这个答案,早在七万年前我就该告诉你的。”

“出征扶桑之前,我在闭关之时寻到一本被师傅私藏的古籍,里面写的是凡人重生之法。这不算什么秘密,毕竟作为神祇,复生一个凡人,只要付得起代价,总是做得到的。可我却在那本典籍之中,发现了一个秘密。那个秘密关于千万年前瀛洲神岛的浩劫,关于那个少年祭司和……和如今的扶桑公主……”

我心里一惊,仿佛已经理清了脉络,这个故事,是顾归尘的故事,也是属于那个少女和那个少年的故事。

“我受命出征,是抱了私心的。小凤凰,抱歉,我其实根本没打算回来……我是去见她的。”语气里的沉重和压抑,让我觉得窒息,却又不得不继续下去。

“你都猜出来了吧。前世,我为扶桑一族的大祭司,为了自己的私心,害得她神灭魂散,却也救不得。我苦心清修多年,只为了还她上一世的债。我自那古籍之中寻到她的踪迹,便是抱着必死的心去求得她原谅的。只可惜……”他重重地叹息声回响于整座空旷大殿之中,“她终究……”

“师父,你昔年伤重,与你一道出征的将军只说是你中了奇袭,原来……原来你竟是故意?”我强忍着心里泛上的酸楚,几乎不敢相信这些残忍事实的背后被他掩藏多年的隐情。

“呵,她若想要报昔年的冤仇,我帮不了她。扶桑后人憎恨神族,世世代代与神族势不两立,出兵神族是迟早的事,我不指望能化干戈为玉帛,只望用我的牺牲平息她的怒火也减少扶桑的伤亡。毕竟那不是她的错,都是因我而起。”

“造化弄人,我不曾想到,从师父的那本古籍到那位扶桑公主,这一切彻彻底底的都是一场骗局!”顾归尘心神激荡,手紧紧地捂着胸口,猛烈地咳嗽声惊扰了四周安宁,连着窗外惊雷都格外触目惊心。

“我从来都知道,师父寄厚望于我,所以不愿我沾染红尘中事,自然也不愿让我拘泥于前世恩怨。可师父是神族原始,神机妙算,怎会不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的道理?昔年旧事,知道的人不只一两个,只是时过境迁所有人都三缄其口。他留下那本古籍,不过是为了断我执念,扶桑公主……”他猛地笑起来,泪水却随着大笑漱漱而落,“扶桑公主承载着她前世记忆,即便只有片段,即便只是那么一点点……我终究还是信了,至少她还在,不管如何,我都愿意相信。”

“小凤凰,你可知道,我情愿她活着,就算终此一生都逃脱不了仇恨与怨怒,可她到底是带着她的记忆活着的。”

他哭得那般伤情,好似把一生所有的眼泪都流完了,“师父,你却不觉自己太自私了吗?”

“自私?”他身体一僵,仿佛被人抽去了魂魄一般。

“你只为了赎清自己的罪孽,可那位扶桑公主呢?她何尝不是一个无辜者,一个人承载着别人的记忆存活,何尝不是一种痛苦?或许,她是咎由自取,为了诱杀你,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可她是为了自己的母族,师父您当年难道不也是如此吗?”

顾归尘的目光凝滞于远方,他阖着眼,重重地点了头,“我明白。”

“师父……”天色已深,顾归尘身体不好,我便想着扶他去休息。

“不要叫我师父!”顾归尘的目光对上我的眼睛,锐利之中带着一丝柔情,却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小凤凰,我这一生,恪尽天规,严守戒律,到了如今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叫我归尘。”他的目光深情脉脉,像藏了一坛陈酿,我仿佛要醉到在他的眼神之中。

我未作答,良久,他才哂笑着收了目光,低头轻声道:“顾归尘,也可。”

“我的故事讲完了。你也该回去了。”顾归尘挣开我的手,平静地笑着。

“归尘。”微颤的双唇酝酿许久,才将藏于心底多年的名字,宣之于口。

他的手势一滞,旋即又冲我清浅一笑,“天快亮了,你的婚礼,我和灵凰都会去的。只是你别嫌我才好。”

“我不走了,归尘,我在这里陪着你,就像当年一样,我会等你慢慢好起来的。”

“说什么傻话!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白行歌,我还是当年的顾归尘吗?我们都变了,小凤凰,我已经一无所有,不过只剩下一副残躯,我不用你可怜我也不需要你的愧疚和报答。”他将手中的绡纸紧紧握住,最后只剩下一团纸屑,“你走吧!”

“于我而言,你既是我恩师,又有救命之恩,我明知……不可能,我不会走的!”我说得斩钉截铁,可顾归尘却淡然一笑,“你明知,我时日无多,还死耗在这里做什么?”

顾归尘握着绡纸的手越来越紧,面色也随之变得愈加苍白,他猛烈地咳嗽着,饶是我死死抵着他也无法支撑住他孱弱的身体。

一口鲜血自他口中喷涌而出,溅在我鲜红的嫁衣上,只落了星星点点的殷红,他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慌忙伸手去擦,眉头紧皱,尽是痛苦之色。

“归尘,你怎么了?”慌忙之际,我忙扶正了顾归尘的身体,将自己仅剩的灵力输入他的体内,然而,他身体却仿佛一节枯朽的树枝,无论输入多少的养分都不过是流水而过不余丝毫。

“不必了……大限将近,你做什么都没有用的。”他拂开我的手,吃力地说着。

“不会的,不会的!姐姐说了,昔年你伤得这么重她尚且能保下你的命,我也是凤凰妖,我也有内丹,归尘,你不会有事的,我会救你!”我已然乱了方寸,只知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给他。

顾归尘勉强保持着一个坐的姿势,苍白如纸的面庞紧紧皱起,好似经历着一场极其痛苦的事。他往后靠在我怀中,轻声道:“小凤凰,快收手,你若想让我走得安乐些,便不要再救我了。”

惊慌失措间,我只能草草收回灵力,将顾归尘抱在怀中,不过须臾,他已然虚弱得不成样子,与从前那个风华傲骨的三清上神判若两人,可我知道,不管哪个他都是顾归尘,是我的顾归尘。

“若是这样便能救我,灵凰恐怕穷尽修为也会养着我这个废人的……”顾归尘气息微弱,但因了我的罢手,神色已经如常。

“你不是……都是因为我……”

“答应我,若我去了,不要哭,也不要怪罪任何人。”他伸手想要抹去我眼角的泪,可是眼泪越聚越多,只余了他一人的叹息声。

“小凤凰,有些事,我终究没有告诉你,不知道是好还是坏。”顾归尘靠在我怀中,像个孩子般地轻声呓语,我却情愿时光凝结在此刻,终此一生都这样陪着他。

“归尘……不要再说了,很快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明知不过是安慰自己的话,可这话说出口我却多希望这是真的。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七万年前放你去了战场。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泪眼迷蒙之中,看到顾归尘抬眼看我的目光,温柔的宠溺的愧疚的后悔的,所有的所有聚集在那一眼之中,成了心魔,成了心伤。

“我到底……还是爱上你了……”他笑得温和从容,好似天边皓月腾空升起,那月光皎洁落在层层叠叠的树叶丛中,树下站着一个一身清白的男子,手执折扇而立,他身上隐隐散着玉质光泽,便是一尊神像模样。

“归尘……归尘……”他的手擎在半空,自我脸畔滑落,一道弧线竟架出生与死的长距。

尘归尘,土归土。

万载光阴,不抵陌路。

白行歌,你和顾归尘,从此真的缘尽。

“啊——”那一声自心底吼出的痛苦,应着雨夜的雷声隆隆,化作一场惊涛骇浪,将我紧紧包围。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望无垠的海,怀中是尚且温热的顾归尘,可我不知如何救他,甚至不知如何自救。

我还要自救做什么呢?他去了,我还有什么理由活着?

顾归尘的鲜血沾湿了他纯白的衣角,鲜红一片,他的面容沉静,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我搭着他的手,将自己的修为折损成灵力,护着他身上的最后一点温度。

我和他,是过错,也是错过。十万年相依相守,抵不过一段前尘往事,究竟是我爱他爱得太早,还是他爱我爱得太晚了呢?

上天从不吝惜予人因缘,可是这世上最深的仇恨,不过是有缘却无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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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畔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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