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白狐

第001章 白狐

九月初九的凌晨,南护城河的桥边,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奇事:一只硕大的白狐,足有平常的狐狸两倍大,死在地上,没有一处伤痕,也没有一丝血迹。

这时,城门刚刚开放,进城的人多,出城的人少,桥边逐渐聚了一群人围观,也有不爱凑热闹的,匆匆路过,耳朵里听进一两句闲话,“这个东西倒像是成精的……”

书生陆方,二十四岁,右肩挎着沉重的书箱,就混在围观的人群中,隔着眼前的人墙,隐约看见地上的一团白。

最里面的一圈,离着白狐还有几步距离,时不时有人喊出几句话,让后面的人也能听见,却没人敢上前探视。

几次三番踮脚抬头,也看不清白狐,陆方犹豫着是不是该离开,发现身后已被堵死,转个身也难。

正没处着落,突然有人一声喊:“官兵来啦。”

不知道为什么,这声音透着兴奋与惧怕,人群下意识地一惊,不由自主忙乱四散,陆方没站稳,被旁边的人挤倒在地,书箱砰的一声,险些压着一个老头儿。

前面的人群露出空挡,陆方抬起头,和白狐打了个照面,即使围观了一会,这时也吓了一跳:硕大的头颅超出想像,微呲着巨口,露出雪亮的牙齿,紧闭的双眼,还有拧着的眉头。

过后,就是这拧着的眉头让他印象深刻,甚至比白狐巨大的身形更让他惊讶。

很短时间的慌乱之后,人群又恢复正常,大家心里都笑着莫名其妙:官兵来有什么好怕的。

陆方也急忙站起身,好在书箱没什么损伤,于是又挎在右肩,慢慢挤出人群,信步走向城里。

一队官兵过桥来,几声喝叫,还是驱散了人群。

***********************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预言,陆方的版本是这样的:“此子日后必当鱼升龙门。”

走在南城的街道上,两手空空,怀里揣着一串铜钱,他现在觉得加倍的讽刺:第三次乡试落榜,没脸回村里,也没办法待在京城,自己这条鱼,还没见着龙门,就要淹死在水中。

书全都卖光,再也不是真正的读书人,陆方用一身轻的想法,掩饰内心的惶恐不安。他有一个古怪的想法,以为穷途末路,悲惨到极至的时候就会有好的事情发生,仅仅是落榜,还不够悲惨,还要继续坠落,一直到能够踩到实地的时候,卖书就是这样一步。

他将这种做法看作一场交易:以自我坠落,向神灵说明,瞧,我已经这样了,不用再折磨我了吧。

实际上,他耻笑自己这种无根无据的理论,并且鄙视自己:你是尘世间一条可有可无的生命,如果真的有神灵,也必然不看重你。

抬头看去,天还是这样高,这样蓝,行人还是漠不关心,城里平整的街道,刚刚洒过水,这一切都证明陆方一点都不重要:无论他怎样,世界照常运转,找不出任何一点他与这个世界有深刻联系的迹象。

时间快要到中午,城里非常热闹。

陆方忽然想起来卖书的决定是如何产生的:早晨起床的时候,在狭小的房间内,他看到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躯体、被褥和书箱,于是想为什么不更干净一点呢,已经这样了,对躯体还下不了狠心,既然躯体还在,被褥总得再用几天,书却可以卖掉,它是二十四年生活的象征,十九年苦读的核心,三次落榜的罪魁祸首,而它仍然镇定地躺在角落的箱子里,只折了角,甚至没生一个虫眼儿。

他一早就进城,在桥边看过白狐之后,到了一条老巷,这时书店还没有开张,他不得不再兜几个圈子,才看到书店老板木然的表情。

陆方有点脸红,觉得自己有辱斯文,同时又敬佩自己的勇气,所以当书店老板毫无意外、惊讶等表现,收下书与他谈价钱的时候,他感到很受打击,很多该说的话都没有出口,嗫嚅着接过一串铜钱,连书箱也没要,逃到了街上。

出了小巷,来到主街,步行一阵之后,陆方才又恢复原来的情绪:既对前路惊恐万分又无所谓。

这串铜钱是给房东还是自己留下?今天是吃米饭还是吃面?是回去向叔叔磕头认错还是毫无目的地再等下去?是去喝茶还是再逛逛?

陆方的头快要爆炸了,他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依照每天的习惯,又走到城门前。

这是南城三座城门当中最东面的一座,和大多数很少来京城的人一样,他像是做了坏事,控制自己不去看两边的兵丁,但他仍然发现,今天守城的官兵特别多,虽然没有挨个盘问,一道道目光却带着平时没有的搜索意味。

城外一点不比城里的人少,没几步,过了护城河,又是纵横交错的小巷,比城里的更复杂,更零乱。

过桥之后,他忍不住又看了看那里:白狐已经不见,地上没留一点痕迹,来往的行人甚至践踏那块空地,都不知道凌晨发生的事情。

陆方还是能想起那只硕大白狐微呲的口,雪亮的牙齿,紧闭的双眼,还有拧着的眉头:

我是有灵性的生物,我的白我的巨大证明这一点,我能感知自己的存在和别人的存在,所以当死亡到临的时候,我有比其他生物更深沉的痛苦,看我紧锁的眉头,你就知道,曾经,这土地只是我一沾而过的凭借,我在天空飞跃的时间远长过在地面的时间,现在我永远归于它,或许它会记恨我对它的不屑,这就是我的痛苦,冰凉的土地让我更加怀念无拘无束的生活,我的利爪也曾撕碎紧绷的肌肉,我的巨齿也曾穿过血液丰富的喉管,一切归于无,而从死到无我还有一段支零破碎的路要走。

这是在来回的路上,白狐告诉他的一切。陆方不得不三次修改,才有了自己满意的这一段,他甚至有些羡慕白狐之死所引起的关注。

现在,白狐不见踪影,是被官兵或是其他什么人收拾了。

“死得蹊跷。”这个念头突然出现陆方的心中,也不清楚这是自己的想法,还是凌晨在围观的人群中听到的。

***

前面是一条东进的小巷,进去左手第十家,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里面有六间房,临街一面墙被改成茶室,进院有两条路:正门和穿过茶室,孙掌柜是它们共同的主人。

从正门进去左手第一间房,是陆方租的寓所。

小院里的六间房,一间是孙掌柜一个人住着,三间是和陆方一样的赶考书生居住,十天前他们陆续离开,还有一间租给了一个奇怪的客人,就在陆方的隔壁,他没法肯定这个奇怪的客人在与不在,总是悄无声息,也看不到他进进出出。

发榜十几天,陆方还是没决定该做什么,每天都是闲逛,估算着剩下的钱还够用多久,期盼着在真正的绝路到来之前,或许会有奇迹发生。

陆方不愿意进茶室,孙掌柜同情的目光让他难以忍受,但他更不愿意回自己小小的房间里,逼仄寂静的环境下,他怕会控制不住。

他实在是累了,去城里的旧书店用去了整个上午,他想喝茶也想吃点东西。不等他做出明晰的决定,两只脚已经走进了茶室。

茶室还是有好处的,街坊王老秀才和他的五六老伙伴每天都在,喝茶聊天,朝庭高官的轶事与斗争是他们最爱的内容,陆方觉得自己对官场一多半的认识来自他们。

孙掌柜冲陆方点下头,然后用猜测、琢磨、同情、残忍的目光送陆方走向角落的桌子,陆方的后背掠过一阵凉风,当他回过身面对着孙掌柜坐定以后,终于又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孙掌柜已经低头在看账本了。

“陆秀才看到大白狐了。”这是今天最新鲜的话题,说话的张二爷用肯定的语气说。

陆方点点头,“嗯,今天早晨,天刚刚亮。”

“是不是和小马驹一样大?”

“嗯……差不多吧。”

王老秀才背对着陆方,陆方能看见他捋胡须的动作,“不祥,这是不祥之兆。”

当然,这是不祥之兆,陆方心里想,王老秀才从来看不到瑞兆,只能看到不祥,这是他的专长。

或者是白狐的话题已经说得够了,或者是王老秀才未能亲眼看到异兽,所以不愿谈论,他接下来又说起一件事:

“昨晚,城里发生大事了。”

众人兴致更加高昂,虽然只是一墙之隔,城里总是比城外更能引起大家的关注。王老秀才啜了一口茶水,用平静的语调说:

“有人刺杀征西将军奉天侯。”

四十多岁的张二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

“原来是这样,今天才到处有官兵,我还以为是白狐……”

王老秀才嗤之以鼻,又啜一口茶,道:

“这只狐狸虽然有些怪异,可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奉天侯乃当朝首辅苏大学士之子,有平定西疆之功,竟然就在京城遇刺,还不惊得四处鸡飞狗跳?”

陆方坐在角落里,想起王老秀才此前曾经抨击过这位首辅苏大学士,关于两位内阁大学士——苏遵与韩箴——的斗争,陆方因为家就在北城外,时常听人说起,所以他还记得王老秀才上个月褒韩贬苏的话。不过一群闲人没什么固定的立场,陆方想,自己不也是根据场合不同,在两派之间摇摆吗,其实对这两位权臣,他一个也不在意。

王老秀才喝茶,张二爷接过话,道:

“真是可惜了,奉天侯不过三十几岁吧,正值壮年,可惜了,刺客抓到了吗?”

王老秀才摇摇头,不说话,众人都搞不清这是表示“没抓到”,还是“不知道”。

柜台后面的孙掌柜见有些冷场,抬起头插了一句,这于他可是少见的情形。

“奉天侯没死,今天早上还进宫见皇帝,刺客却是跑了。”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孙掌柜,一个人用稍有失望的语气道:

“没死人吗?”

孙掌柜干脆停下拨弄算盘,不过他不想闲聊,所以简单地说:

“我有一个侄儿在府里当差,头晌到这里喝茶,说起这个事儿:昨晚奉天侯与人饮酒,突然就冲进来一名刺客,伤了几个人,可是奉天侯一身武艺,反而伤了刺客,刺客跑了,奉天侯还追赶了一阵,现在城里城外正大搜呢。”

众人都点头,连王老秀才也点头。

陆方忽然想起,上午在城里,气氛确有些不一样,不仅官兵多了,似乎经常有行人窃窃私语,自己一肚子心思,当时却没注意。

关于奉天侯遇刺的事情,众人又谈论了一会,陆方不再感兴趣,在茶室内毫目的地扫视,正撞见孙掌柜的目光,一晃而过,陆方马上明白,怀里的这串铜钱,恐怕快要离开自己了。

孙掌柜什么也没说,陆方一个人郁郁不乐,胡乱喝了两杯茶,肚子里早已感到饥饿,他却一点吃饭的**也没有。

桌上的茶有些凉,自从陆方进来之后,小二就没有离开门口的条凳,连道目光也不舍得给。

***

老道进来的时候,小二站起了身,没打招呼,而是张大嘴巴伸了个懒腰。

孙掌柜头也不抬,王老秀才压低声音说话,周围的人都欠身听着,不时点头,话题现在还是苏韩两位大学士之争。

于是,当老道来到陆方面前时,他有点意外,因为店里还有空桌。

“公子能舍杯茶么?”

还没完全伸展舒服的小二,听到这句话又回门口坐着了。

陆方眼前这位老道太普通了,身材偏矮,须发半白,还很稀疏,深目薄唇,即使脸上带着微笑,仍很严肃,拂尘和须发一样稀疏,还好背后有一把宝剑,看上去比一般的剑要长一些。

“道长请坐。”

陆方没有说话的**,随口应道。

老道坐在陆方的对面,拂尘放在了桌上,“贫道李孤仙,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陆方,字象堃。”

“嗯。”李孤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然后盯着陆方,眼神像是精明的商人,而不是出家人。

“你很失望吧,不知道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我知道你在等待什么。”

陆方不喜欢老道的目光,对他说出的话更感惊讶,尤其是他同谋式的腔调。

“什么?”

老道表情变得严肃,眼睛不眨一下,盯着对面的年轻人。

“我来让你看些东西。”

陆方摸摸怀里的一串钱,这是唯一值得被骗的东西。

“你是个奇怪的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出这样一句话。

老道还是盯着陆方,脸上逐渐露出微笑,表情转换得既缓慢又清晰。

他的目光像针一样,奇怪的很,嘴和脸都在笑,只有眼睛无动于衷,陆方被他的表情吸引住,在他变换脸孔的过程中,心不由己陷入荒芜之地。

荒芜之地上有一处深潭。

跳下去,陆方想这也是一个办法,一了百了,甚至不会比死在道边的白狐更惹人注意。父亲也是在二十几岁去世的,当了一辈子的秀才,他被病魔夺去了生命,比自己还幸运些。

冷冷的潭水,深不见底。

母亲会哭泣的,父亲去世之后,她一直这样,看着自己读书她才会高兴,有多少年没有想起她?

叔叔冷青的脸,用和孙掌柜一样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一开始就看出陆方的失败,当陆方把名下的几亩田卖出去换盘缠的时候,他真是气极了,没有开门再看一眼。

这几亩地一直是租给叔叔的,为什么要卖给别人?陆方感觉到自己很残忍。

一切归于无,从死亡到无还有一段距离。

可是你并不想死,也不想无,纵使心脏没有别人跳动得活跃。

为什么要想这些?

像当头被打了一拳,陆方醒悟过来,看到眼前是一把亮闪闪的钢刀,一名神情紧张,左右探望的士兵拿着它。士兵挥下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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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仙逆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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